欧阳中石:外行人眼中的艺术家

从艺术本身来说，我是个外行，我只想从观众的角度，从外行的角度，来说一说观众的感受，观众是怎样看待艺术家、怎样希望艺术家的。

应该说，外行就是外行，不是艺术家本身，也应当说外行和艺术家是站在对立面上。虽然对立，但两者之间密不可分。尽管有的观众不懂，可艺术家的对象却是他们，他们——观众说了算。评定艺术家高低，不只是艺术家自身评定，外行人也占极大比例。可以这样说，观众和艺术家是始终生活在一起的，没有艺术家观众没的可看；没有外行，没有观众，艺术家演给谁看？所以说，这两方面是谁也离不开谁的。

观众对艺术家，要从两方面来分析。第一，他们是真正热爱艺术家的，对于这一点，各位艺术家一定感受很深。每到演出的时候，观众少了，我们演出就兴致大减，观众来的人多、热烈，我们才会感觉到演出有劲儿。大家也许想不到观众是怎样热爱艺术家的：散了戏不走，开演之前，很早就聚在剧场门前，等着买票看戏。大家想想看，剧场不是医院，医院，到时候你不进去不行，那会死人。而不看戏死不了人，但是在他很好生活着的时候，有戏他不看，也会很难受，非看不可。坐在后面，他觉得太远了，就拼命低想往前面来，散了戏不走，等着你谢幕。等你谢完了幕从后台走出来的时候，看看你怎样走出来坐车，看看你是穿什么衣服看看你一举一动怎么做。对他们，有一个说法，叫“戏迷”，他被戏迷住了，这是个笼统的说法。不光是戏把他迷住了，更重要的是戏的体现者——演员把他们迷住了。作为一个演员，是在许多人群中选择出来的，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扮相不行受影响；嗓音不行受影响；身材高低受影响；是在许多人里面很艰难地选出一个完美的人来做演员的。所以过去有一句话：“十年出一个状元不难，但十年准出一个演员是很困难的”，这些话都是外行说的，因为外行需要演员，他们对演员甚至已经到了神化的境地，演员等于生活在他们的理想之中，所以说，观众喜欢艺术家，热爱艺术家。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观众又要求艺术家，甚至要求得过于苛刻。过去北京的演员经常在北京演出，因为北京有观众，为了生活，演员还要走出北京，有专门的名词叫“走簾外”。出了北京，第一站先到天津，天津的观众很苛刻，因为他们见的演员太多了，谁擅长什么，谁哪好、哪儿不好，他们都清楚。他们可不管你是哪一位演员，不管你多么有名，该给你鼓掌就鼓掌，该给你叫倒好，也毫不客气，就给你叫倒好，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留。因为观众是来看你的，为什么你不给人家面子呢？所以天津戏难唱。还有一个地方，演员到哪儿就发怵，就是烟台。烟台这个地方，就是北京富连成的演员、从大本营出来的演员，都怕烟台。这里的观众，看戏有个习惯，他把萝卜的上面削去，中间挖空，搓一点棉花放在里面，加上一勺油，然后把棉花点着，这就是一盏灯。走进剧场，就把灯点着，坐下看戏。灯就插在座位上，听演员念“引子”，念完了“引子”，一听不错，“噗”把灯吹灭，接着听下去。一听，头一句就不行，端起灯就走，只要有一盏灯走，后面的灯都跟上，最后都走光了，给演员一个下不来台，所以，烟台的戏不好唱。过去，演员到一个新码头，主演必须到这个地方名人家里去拜望，叫做“拜客”。表明我们来这里演戏，十分需要当地朋友来捧场，看我们的戏。这是一些很自然的规矩。拜了客，演的差点儿，观众也能谅解；不拜客，我就是这样，他也许对你横加挑剔，在“打炮戏”的时候，给你几个倒好，你就吃不住了。所以，观众热爱演员，又要求着演员。

作为演员，要有演员的礼貌，更要有做演员的条件。演员是什么？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是美好的制造者，是美好的体现者。演员在台上演戏，把人间的美好、社会的美好展现给大家，所以他本身就是美好的制造者，又是美好的体现者。

京剧深受大家的喜爱和欢迎。我们国人喜爱它，国外的人也喜爱它。国外票房之多，甚至比大陆还多。所以我们对京剧充满信心，它不会衰亡。但它会改变形式，形式是会改变的。例如现在搞一个晚会，就要唱几段京剧。过去很少有这种现象，尤其是名演员，过去绝不清唱。但是现在逐步增加这个节目了，这就很正常。人们的欲望、愿望是不断地向前发展的。我们做演员的，一方面要看到这个发展，一方面也有一个拨正的任务。

所谓的观众欢迎，是不是观众真正欢迎，值得考虑。比如在剧场里，现在都使用电的设备，突出一个“响”字。我作为一个观众，我就怕响，太响了！我不喜欢。我再看看其他观众，也都不喜欢太响的声音。那你能说观众需要响，就用麦克风了吗？有的演员没有麦克风已经不会唱了，这些情况是值得注意的。1949年之前根本没有麦克风，现在的中山音乐堂，过去只是中间摆了一个很小的麦克风，有点儿声音就行了。过去很多剧场没有麦克风，而演员在台上唱的很好，观众也很清晰地听到了演员的嗓音，演员也能充分地发挥。但是现在，没有麦克风，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了。但是在意大利的著名歌剧院，我们要求用麦克风，他们都认为很奇怪，音乐需要的是真声而不是电声。要电声很好办，几十吨重的电声我们也制作的出来，但我们要听的是人的原声。电声虽然给演员带来极大的方便，但是观众更希望演员把真声给我们听听。

京剧是有前途的，观众对演员的要求，并不一定是演员自己的要求，也许是演员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所以演员要真正理解观众，真正理解京剧这门艺术，寻找京剧发展的道路。至于说现在京剧正处于低谷之中，演员唱戏没人看，那倒不见得。您知道观众多么喜欢看吗？可是你给我们设置了许多麻烦，你弄个那么大的剧场，你卖那么高的票价，观众就没法看了。可演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卖那么高的票价，再问问剧场，剧场说我不卖那么高我吃谁去呀！这都是现实中的问题。而我们总会在这许多困难中找出一条比较好得道路来的，我们总会很健康地发展下去的。不要以为现在观众少了点儿，所谓观众少，是到剧场看戏的观众少，听众可不少，爱好者很多。演员——艺术家要想办法和观众多谈一些话，得到来自观众的一些启发，能使双方更好地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