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瘦竹的那一篇《阿迪达斯在沉思》里发现瘦竹的一种强烈的死亡意识,随后,我打开了他的一篇又一篇小说,我一下惊呆了,其实在瘦竹的所有小说里,只写了一个字,那就是：死。是一种什么东西坚定了他慷慨赴死的决心呢,我对着瘦竹的那些小说,回忆着众多的人对瘦竹的回忆,百思不得其解。我和瘦竹年纪相仿,甚至经历都有些相似,但我知道生活就是一再地和生活妥协的过程,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关于瘦竹这个人,我不想再写下去,我不想让他对我产生不太好的影响。我把瘦竹小说的一些片断摘录在下面,希望有助于别人对瘦竹的不幸命运做出正确的理解。大家活着都不容易,能好好活着,还是好好活着吧,死亡并不一定真的就是一条出路。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出路,除了你和死。所以我赞美你和死。你一次次引导我为生命而欢歌,让我的生命一次次地走向幻灭,一次次地让我走向那宁静之海。而死亡,世人只知它是生命的否定,但又有谁知道它是对生命的肯定呢？只有它能把生命和爱定格,就象破碎对啤酒瓶的定格一样。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的优美的定格都是留给别人的,与我们已经没有了关系,虚幻之外还是虚幻。如果生命就是虚幻,那虚幻本身就是意义。”
摘自《我和虞姬的幸福生活》
我们又开始了缓慢的行走,一道黄色的薄雾在我们的远方缓缓升起。透过薄雾,我看见在我们远方的远方,在我们梦中的绿洲里,一群人正在打点行装,即将启程,他们的起点,正是我们的终点,我们中的一些人,注定不会到达终点,那些就要上路的人即将与我们中的一些人的白骨或磷火相遇,在我们的故事里,走向他们的终点。
摘自《肥沃的田园》
几年以后,拉结为了生我们的孩子,难产死了。我把她埋在了我们返乡的路上。我看了看墓碑旁的那棵树,树上有一个野蜂窝。 “拉结,你想吃蜂蜜了吗,我去给你摘好吗？”我看了一眼那个野蜂窝,傻瓜一样地哭了起来。
摘自《拉结的爱情》
我对拨示巴说：“我们的孩子死了,但我们却还得活着。人死不能复活,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再回到我们的身边呢？总有一天,我们会到他那里去,但他却不会再回到我们这里来。”
拨示巴把我的头搂在了她的怀里,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摘自《拨示巴之遗梦》
就在我们的惊悸里,我姑姑手中的短剑迅速地划过她那象大理石一样光洁的脖子,我看见在我的姑姑朱利亚的脸颊旁一朵红色的花朵越开越大。然后,她象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缓缓地倒了下去。
摘自《女角斗士朱利亚》
前年的某一天,我的大妈去我们家乡的山上去给我的大哥求神,那一天,我的大哥的小黑屋发生了一次火灾。我想象着在那个小屋里最后一刻响起了大哥悲壮的口号声,“打倒土豪列绅！”、“打倒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大哥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摘自《在逃犯陈胜利》
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不会即刻睡去。这种姿式让我感觉舒适。我有时会想,既然这种姿式使我舒适,那我死的时候,也一定会是以这种姿式死去的,当然前提是我死前不会经历太多的肉体上的痛苦,我想那时我一定会很宁静,我感觉着生命慢慢地远离我的躯体,就象看见关紧了的自来水笼头滴下最后一滴水,或者看见火炉里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那么人们一定也会看见最后一丝淡淡的微笑从我的眼角散去。
摘自《国民党兵陈富俊》
没有谁能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有人说过一个人虽然死了,但他会活在另外一些人的记忆里,但这对于那个死去的人会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可能感觉到人们对于他的记忆,如果他不能感觉到一种存在,那么这种存在对于他就是没有意义的。他死了,也就真的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走向了生的反面,走向了存在的反面,而且永远不得回归。
摘自《路德记》
有人喊来了救护车,当王小芬被抬上救护车时,眼睛无神地张了一下,说：“想不到,我就这样死了。”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
摘自《听来的故事》
我记不得那天我们做了多少次爱,当我们都不再相要,相互吻着时,我看到王佳芝因为满足安祥而美丽,她说,你的男人,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了,我说,好的。我亲吻着她,枪口顶在了她的胸口上,她要我最后一次告诉她,我爱她,我贴着她的发烫的耳朵告诉她我爱她,就在这时,我轻轻地扣动了板机,我听到一声闷闷的响声,我看见一丝淡蓝色的烟雾从她胸口升起,同时一朵红色的粟栗花开了出来,我去亲那朵红色的粟栗花,王佳芝的手指伸在了我的头发里,起初紧紧地抓挠着,而后越来越慢,直到它们停留在我的头发里。
摘自《色.戒》
多年以后,当王小芬死于枪弹,当她在生命即将熄灭的瞬间快速地回忆她的一生时,她一定觉得她是做了一场梦,她就要死了,她的梦也要跟着一起结束,不过,不是醒来,而是跟着她的生命一起熄灭,她要走入那永恒的黑夜里去,但她再也不会有醒来或熄灭的梦了。
摘自《王小芬补遗》
现在,我已经人到中年,我很少回忆过去,也很少展望未来。我的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我的未来虽然还是不确定的,但我能想出它的大致轮廓。
摘自《双梦记及其他》
爱又怎么样呢,不爱又怎么样呢,只要活着,生活不一样得继续下去。况且我们真的相爱过吗？也许就在她脚下的这块土地里,埋着那些曾经爱过的人,他们死的时候,是还在相爱着,还是已经说过分开了？但不管怎么谁又会记得他们呢,谁又会记得他们的爱呢。
摘自《等待》
关于偶然决定命运,这样的事在人类的历史上,乃至在宇宙的历史上不胜枚举,比如,在上帝创造宇宙时,或者说宇宙无中生有时,电子所带的电量多一点点,或少一点点,那么宇宙就是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再比如,在太阳系诞生时,地球离太阳近一点点,或远一点点,那么地球上的生命会不会出题就会是一个问题。在人类的历史上,如果埃及艳后诱惑恺撒没有成功,如果拿破仑没有在滑铁卢被击败,如果吴三桂没有为陈园园而冲冠一怒,那人类的历史一定得改写。个人的命运被偶然所改写当然更是举不胜举,我不想去重述那些众所周知的事实,我只想说一说我的命运是怎么被偶然所改写。
摘自《叙拉古猜想》
你看看这是什么,他手里抓起一把泥土,里面混杂着那些细嫩的草。我说,是泥土,还有草。他说,不,是一些曾经活着的人的尸体的一部分。许多年以后,也会有一个人无意中抓起我们的一部分,然后随意地把它一抛。
摘自《见证》
比如那个蝙蝠,他由此而想起了他在中学学过的一篇英语短文,在那篇短文里,蝙蝠左右逢圆,结果是鸟儿和哺乳类的动物都不认为它是它们的同类。想到中学,他又想起了当时他那个美丽的同桌。哦哦哦,同桌,同桌的你,谁把它飘在风里。同桌的你----老狼-----娱乐圈----高枫----高枫死了-----李媛媛也死了-----李缓缓,她演过围城,围城-----钱钟书----婚姻,城里的人想出去, 城外的人想进来------,钱钟书夫妇,爱情的典范,当然还有萧乾、文洁若夫妇----尤里西斯----乔伊斯,对对对乔伊斯,伍尔失盛赞过他的小说,伍尔夫,她的小说写的真是不错,她最后在一条河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伍尔夫----奥菲莉亚,这可怜的姑娘也是溺死在一条河里,哈姆雷特,生还是死,这还是一个问题…….
摘自《夜色》
“我感觉几根冰冷的针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唇际,瞬间的疼痛之后,这种冰冷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感觉我所有的记忆涌上了我的心头,并在瞬间花成无数个碎片,它们是我出生时的第一声涕哭,童年我在花园里清脆的欢笑声,我抓住的第一只蝴蝶,我的第一次春潮涌动,神庙,黄金面具,发黑的木乃伊,亚历山大图书馆冲天的火光,我和恺撒的初夜,恺撒倒下的尸体,安东尼悲伤的眼神。但几乎在一瞬间,这些所有的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里只有宁静,一种非常舒服的宁静,一种接近虚无的宁静,我感觉我在上升,在被这种宁静溶解,直到和虚无化为一体,和整个时空化为一体。”
摘自《死者之书》
许多年以前,我看了杰克逊的《恐惧》,从此它成了我驱不散的噩梦,画面上杰克逊和另外一些尝未破碎的尸体从墓地里从坟墓里顺着墓碑爬了出来,他们穿着破碎的尸衣,面目狰狞,他们无声地行走在午夜寂静的街上,音乐突然响起,他们狂舞起来。他们绝望,他们孤寂,他们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寒冷,他们浑身也在向这个世界散发着寒冷和死亡的气息,他们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弃,绝望地狂舞之后,他们除了回到冰冷的墓地,回到黑暗而又朝湿地坟墓里之里,他们还能回到哪里去呢？
摘自《恐惧》
至于将来,幻想它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宁愿设想她死去多年后的将来,那时她已经死去多年,活着的人们依旧地忙碌着,争吵着,埋怨着,爱着,伤害着,厌倦着,然后象她一样死去。这样想着时,她仿佛看见刚才从她的身边走过的那个小女孩,多年以后,在门前傻傻地为自己买了一只风筝,然后象她一样这样躺着,看着又一代在父亲眼前奔跑的小女孩,回忆她的童年的欢笑声。
摘自《放风筝的女人》
这样想着时瘦竹已经走到了一条马路的中间,一辆摩托车从他的几十米的远处飞驰而来,瘦竹转过头时看见了摩托车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瘦竹在恍恍忽忽的思绪里飞上了几米高的天空,然后象他幻想了无数次的一个在空中飞行的啤酒瓶子一样,瘦竹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了水泥地上。
摘自《瘦竹死的那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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