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丹托: 坏男孩，好修养

坏男孩，好修养

作者：阿瑟·丹托（Arthur Danto）

译：芳周

选自：Nation，JANUARY 15, 2004.（黑色字体为后加.）

近些天来，奖励崭露头角或已有起色的轻年艺术家的好事儿鲜有没落到约翰·柯林（John Currin）头上的。他是惠特尼美术馆的一场广受赞誉的职业中期回顾展的主角。“我给你说过的吧！”，这类欣喜若狂的评论已经登上了《纽约时报》和《纽约客》，《纽约客》在刊登时还附上了一张出自理查德·阿维顿（Richard Avedon）的柯林肖像。按照《纽约时报》一则标题的说法，柯林已经通过将其经销商从罗森画廊（Andrea Rosen）更换为高古轩——这个等级体制内最时髦的[“toniest”：最托尼的]画廊之一——而“惊呆”了整个艺术界。2002年，一幅曾招致痛骂的作于1995年的画作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以42.7万美元的价格成交；而在私人转售市场上，他的价位已经飙升到了60万美元。他之所以能取得这一切成绩，其作品的原因和其作品之外的原因同样多。在过去的十年里，柯林所画的那些身着迷你裙和紧身衬衫的波霸少女已经激起了某个严苛且挑剔的艺术机构的怒火，该机构一直都怀着一种近乎维多利亚式的狂热在排挤作为一种媒介的绘画、贬斥“男性凝视”，并监视着一切政治上的不正确。早先柯林的诋毁者们如今已经加入了其赞美者所组成的合唱队。但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却是，柯林已经从那个艺术界的坏小子成长为当代画家中鲜有天赋、更别提能有那种趣味可以立志成为的一个高级矫饰主义美学（Mannerist aesthetics）的大师了。在他的同时代人大多会引用沃霍尔、杜尚以及瑙曼来作为其影响来源的一个时代里，柯林却召回了勃鲁盖尔、克拉纳赫（Cranach）和帕米贾尼诺（Parmigianino）。

[译注：mannerism通常译作'矫饰主义’或'风格主义’，该术语由18 世纪末的意大利考古学家路易吉·兰齐（Luigi Lanzi）首次使用，它最初指的是16世纪出现于意大利的一批痴迷于造型和绘画技巧的艺术家，他们用画面的张力和不稳定性取代了文艺复兴早期绘画的平衡与清晰性。随后，矫饰主义逐渐形成了一种风格，其特点是在艺术中肆意应用某种技巧或方法、渲染艺术性的效果、沉迷于刻画各种奇异的细节，以及运用精深老练的影射。'manner’一词有'方式、举止、习惯’等诸多含义，标题中的'good manners’一词通常是'懂礼貌’的意思，为了保留标题中好与坏的对比，暂译为'好修养’。]

自从矫饰主义被接受为一个属于16世纪艺术史的真正时期以来（该时期涵盖了从文艺复兴顶峰直到巴洛克艺术出现之间主要产生自意大利的艺术和建筑），“矫饰主义者”通常都被用作为一个贬义词。根据《格罗夫艺术词典》，矫饰主义是 “风格上最任性、最反常的时期”。让我感到震惊的是，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柯林已经褪去了他早期肖像画的那种挑衅性的旧货铺风格，而是成长为了一名精通一种风格和方法的行家，此种风格和方法曾在16世纪50年代的菲拉拉或帕尔马受到推崇，而那种矫饰主义，凭借其诡计多端和技艺精湛，竟偏偏成就了21世纪初最耀眼的艺术明星之一。

Todd Eberle ：John Currin，（2000）

被阿维顿拍摄是名流所要遭受的磨难之一，但托德·埃伯尔（Todd Eberle）拍摄的那张肖像——也就是《纽约时报》在宣布柯林攀升入高古轩画廊时，从《名利场》杂志（Vanity Fair）中所转载的那张肖像——则是对柯林工作室中的那种矫饰主义的绝妙研究，它不是像阿维顿的作品那样，仅仅是对摄影师的权力意志的一次展示。这张照片拍摄于2000年，由于它几乎是阅读柯林图像的一个关键，所以艺术家肯定对如何展示他有着某种发言权。他站在两个画架之间，其中一个画架上是一幅绘画——作于1999年的那张叫人挥之不去的《Sno-Bo》——在另一个画架上则摆着一面镜子，它从背后展现了那位艺术家。柯林有着男孩般的美貌与稍长的秀发，这与画中的那位秀色可餐的少女之间的面部相似性显而易见。这证实了他在采访中经常提到的说法，即他用自己的脸来作模特。这并不意味着这张画是一幅将艺术家描绘为少女的自画像——但是他在镜子和绘画之间的站位肯定是他所构想的一则关于绘画的寓言。在放置镜子的那个画架的凹槽上，柯林摆放了Sno-Bo在画中所穿的那只有着麻纺鞋底和长长鞋带的露趾红色高跟鞋，而玻璃调色板上的那一滩淡红色颜料则是意在告诉我们，他一直都在工作。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精心摆放的杂志，柯林在不采用自己的特征时就会用这些杂志来当模特——《大都会》、一本女性色情杂志和另外两本我无法辨认的杂志。就像照片中的所有东西一样，它们也充当了符号的作用。柯林的裤子沾染上了白颜料，这可以通过参照画中大片的雪花得到解释。但柯林不可能是个邋里邋遢的画家，而那些雪花也是被小心翼翼地点缀在画面上的。

此外，我们还知道，他在与艺术家蕾切尔·范斯坦的第一次约会中也穿了沾有颜料的裤子，这是他要与之结婚的人。[译注：Rachel Feinstein是一位美国雕塑艺术家，她最著名的作品是巴洛克风格的奇幻雕塑，如取材自安徒生童话的“冰雪女王”。2011 年，《纽约时报》将他们两口子形容为“当今艺术界的当权夫妇”。]“不管我穿什么，”他在一次采访中说，“我确信那是算计好的....由于跟她见面的托词是我要画她，那么这就是信息。”照片中的一切——和绘画中的一切一样——都是经过算计的。站在工作室中，柯林像布朗齐诺（Bronzino）寓言中的人物一样，手指着一个线索。在该情形中，这个线索就是他的结婚戒指。这张照片讲述了一个故事。这幅绘画则要参考他的婚姻得到解释。

John Currin ：Sno-Bo，(1999）

 让我们抛开照片（你可以在互联网上找到它），关注一下那幅画，我很喜欢它。《Sno-Bo》和柯林的《Hobo》（流浪者）是一对，区别主要在于，在《Sno-Bo》中，那位楚楚动人的漂泊者站在雪地里做着白日梦，她的左脚蹬在一个像是树枝的分叉处上，只不过那是属于牧师的曲柄杖，Sno-Bo将其用作拐杖来帮她度过人生的道路。她的左手肘靠在她抬起的膝盖上。和《Hobo》中的对应人物一样，Sno-Bo也背着一个麻袋，我们可以推测这里面装的是她的俗世家当。她弯腰向前并扭向一侧，于是她毫无防备的乳房便轻柔地垂了下来，悬在她脆弱的小肚腩之上。尽管雪花纷纷落下，她却似乎并未罹受严寒之苦。她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思虑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穿着最薄的粉红色贴身衣物，这通常是在温暖的卧室里才会穿的东西。一条小手帕别在她腰间的一根金链子上。她的姐妹形象Hobo也有一条金链子，上面还带有珠宝，一条蓝色的丝带华丽地系在她的手腕上，她的钱包挂在她手杖的分叉处。她穿着一件极薄的带袖衬衫和女士短裤，那短裤甚至透明到可以让人清楚地看见她的阴毛。

John Currin ：Hobo，(1999）

这两个人物是极端神秘的。“我对这些银制品、银闪闪的东西和透明的衣服很感兴趣，”柯林说。“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穿着美丽的透明贴身内衣，身上还戴着珠宝。”Hobo和Sno-Bo可能是一间矫饰主义闺房中的连环画片——比如夏天和冬天——就像布歇（Boucher）绘制的四季画用于装饰蓬巴杜夫人的闺房那样（这些作品现收藏于弗里克美术馆）。它们是暗示着更多含义的色情画。女人被她们的美貌所保护，以抵御那世界的严酷。这些图像转弯抹角地暗示着世界的严酷性。作为绘画，它们具备着那种令我们于前驻足的强力，令我们去沉思那种对应用于生活而言过于脆弱和遥远的意义，这种意义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巫师所能够在人们消遣时瞬间召唤出的那种幻象一样——让生活中断。有些东西唯独属于艺术。

John Currin ：The Wizard , (1994）

 柯林早期有一幅画作名叫《巫师》（The Wizard）。在这张画中，一个长相卡通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腹语表演者会用的那种带着厚嘴唇和假睫毛的人偶——正戴着像是黑色贴肤橡胶手套的东西触碰着一个少女的巨大乳房。他的双目闭合，而她的眼睛不是在向下低垂，便是在向下凝视着她那非凡的胸部。很难分辨究竟是这个男人在跪着，还是那位女士本身就是巨人。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那就是该如何准确地解释这件作品标题；我倒是可以想出一种解读方法。如果他是一位巫师，那可能就是他对这个女人施展了魔法，让她的巨乳梦成为了现实。认为这是属于她的梦想，而非那位巫师的梦想，这似乎有些冒昧专断，如果不是触犯到某些敏感神经的话。然而，这幅画是一系列作品的一部分，这些作品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在其中，女性会为拥有这样的乳房而引以为傲，她们测量乳房，并羡慕其他拥有巨乳的女性。在《巫师》之后，男人却几乎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John Currin ：The Bra Shop , (1997）

John Currin ：JAUNTY MAME（1997）

《巫师》绘制于1994年。而在短短几年间，柯林便展出了那些令他声名狼藉的画作——作于1997年的《胸罩店》与《琼蒂&曼恩》都展现了胸部宛若沙滩排球的女性，她们的胸把毛衣或衬衫撑得都快蚌埠住了。女人们互相测量着胸部，或是在购买她们的巨乳所需的结实罩杯。她们似乎对大自然所赐予的身体感到很欣慰，但她们的面容却是粗陋而愚蠢的。这里有一种矫饰主义的手法，因为这一对妇女让人们联想到了圣母往见（Visitation），那是一个描绘圣母玛丽亚与伊丽莎白（施洗者约翰的母亲）相会的画面。可以想见，这些画让柯林背上了性别歧视的骂名，并在大多数人眼中成了厌女的和刻薄的。这是一些侵犯性的绘画，女士们在看到后常常会被激怒。也许这些画就是意在论战，通过以攻为守的方式来抵御那种认为绘画是性别歧视和男权领域的指控。这些作品当然不可能是一个男人恋物癖式地执迷于大胸的简单幻想。柯林不可能被他画中的女性给撩拨。从他最近的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是一个具有奇特高雅感性的人。但我却震惊于讨论他的批评家和评论家都用'这些怪诞的作品’，而不是'这些银闪闪的矫饰主义绘画’，来定义他作为一名艺术家的项目。这模糊了他的作品在1999年前后发生的惊人转变。早先的作品需要压抑那种早已浮现的画家冲动（painterly impulses）。希尔顿·克莱默（Hilton Kramer）在贬低菲利普·古斯顿（Philip Guston）时曾说，让一个官僚士绅成为流浪汉要比反过来容易得多。任何人都有可能蒂落而终——但一个人不可能因为风格上的决定而成为“矫饰主义者”。一个人必须让那些一直被抑制的才能得以展现。

John Currin：Rachel in Fur, (2002）

画册用柯林2002年为其妻子绘制的一幅精美肖像当作书签，以此将画册分为两组，至少就画家手法（painterly touch）和图画风格（pictorial manner）而言，这两组画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会被认为是出自两位不同的艺术家之手。这幅作品名为《穿裘皮的蕾切尔》，它具有一种近乎瓷器的半透明度。蕾切尔从巨大的六角形太阳镜后淡定地看向外面，她苍白的嘴唇抿出了一抹不起眼的微笑。那件裘皮看起来深沉、富贵且奢华：人们看得到它的温暖与柔软。她面部的比例有着一种飘渺的古怪感（ethereal oddness）——额头又高又宽，下巴很小，脖子则借鉴了帕米贾尼诺的画法。接下来的绘画，虽然大部分是重制了稍早时期的画作，但选取的却完全是另一类女人。全是矫饰主义的作品，它们源于绘画而非生活的摹本，色情的意味不容否认，但却是由某些超越肉体的成分构成的，作为画作，它们的栖息地更像是Wunderkammer（珍奇室）——十六世纪的王公贵族展示奇特、稀有和美丽物品的奇妙密室，而不是美术博物馆。它们体现了那种用最精细的笔刷在最光滑的表面上制成的精微画美学。

John Currin：Pink Tree, (1999）

1999 年的那副令人震惊的《粉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两个金灿灿的裸女被画于一对光秃秃的树前，树木的枝干都被锯短了，就像截头树那样。背景本身是黑色的，就像克拉纳赫（Cranach）描绘女神的一副绘画那样；那种黑色将肉体转化成了一种散发着自身光泽的东西，宛若一个天体。矫饰主义风格的身体通常是被拉长的，并有着异常小巧的头部。柯林笔下的女性也具有这种拉长的身材，但他赋予了她们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和细脖子。她们有着闪耀的金色发饰，以及奇特倒也完美的五官。右边的女人面带微笑，身材比她的伙伴更加丰满。两个女人正在彼此接触，实际上这里有着某种手势的设计编排，但是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猜不透。这可能是一位女士跟她的女仆或闺蜜——比如说，菲德拉（Phaedra）和她的随从。（如果是一幅真正的矫饰主义作品，那可能就是厄勒克特拉和克吕泰涅斯特拉（Electra and Clytemnestra）。）谁能料到，在我们这样的时代可以看到这种巧作？这样的绘画意味着宫廷生活、诗歌的呢喃细语、鲁特琴的音调、淑女与求婚骑士的交谈。

John Currin：Stamford After-Brunch, (2000）

《斯坦福早午餐后》可能是柯林的杰作，它把我们突然带回到了我们生活的世界。三个娇生惯养的少女坐在她们世外桃源般的住宅里，兴高采烈地碰着马丁尼、吸着大雪茄。透窗可见的那一片冰天雪地的风景凸显了她们生活的安稳。她们有着精妙绝伦的生动表情，仿佛是在分享八卦或是透露淘气的小秘密。在右侧这个人物——人觉会得她就是主谋——的画法中有些喜剧式的错误。她的屁股向后坠呀坠，径直冲出了画面。这可能是一个博学的典故，暗指的是Venus Callipygus——[古罗马时期的一件]臀部被放大的维纳斯雕像。它也可能另有含义。“我笔下人物形象的变形并不是为了图解某种含义。它们来自于我最初的绘画尝试，我尽量不去修改它们固有的缺陷和节奏”，柯林曾这样解释道。“我的主要关切，在一定程度上，是从一种抽象的视角被塑造的，它要在保持形象可信的同时维持住那种图形节奏。我总觉得这是诱人的和幽默的。”我即不认为1997年的那些引发争议的绘画中的胸部是可信的，也不认为它们是绘图手艺上的缺陷。它们是有意为之的。但在这幅画中，拉长的臀部有助于平衡女孩的大脑袋，使她能够向前弯腰，靠近她的伙伴，而不至于摔倒；可是，如果这是刻意为之的，那也可以作一则寓意评论。雪茄、马提尼酒杯和裹住光头的丝巾，让人猜想这位年轻女士想必认为自己是个性感尤物。而那条尾巴[That tail：指下坠的屁股]则让她在保持平衡的同时带走了她的部分精致。

John Currin：Thanksgiving, (2003）

柯林经常被批评家们比作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他们认为这是对他最极度的贬低。而我反倒认为这表明了洛克威尔实际有多棒。但是，像《斯坦福早午餐后》这样的画作却有一种洛克威尔完全陌生的犀利性。没有比2003年那幅怪异的《感恩节》更能彰显这一点的了。三个身着节日盛装的女人像女巫团建那样围聚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摆着一些水果、一个插着几支玫瑰的玻璃罐以及一只巨大的未烹煮的火鸡。这个火鸡似乎正在解冻——它就堆在一滩粉色的汁液上。其中一个女人正向另一个女人递上一勺这种渗出液，后者的嘴巴大张，似乎正要接受圣餐。这个场景设置在一个黑暗且奢华的房间里，房内有廊柱、横梁以及一盏未点亮的枝形吊灯。可以说，这两位年轻女子就是帕米贾尼诺的《长颈圣母》的姊妹。那位年长女人有着与卡拉瓦乔的《朱蒂斯斩杀荷罗孚尼》中的女主角一模一样的发型，这可能是画中含义的一条线索。这幅绘画也呼唤着那种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曾对布朗齐诺（Bronzino）的《维纳斯、丘比特、愚蠢以及时间》所做出过的类似解释。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件乐观主义的作品，因为这位艺术家显然相信会有布朗齐诺所指望的那种观众，他们可以在赞叹手艺的同时，还能享受破解寓言的乐趣。我觉得这种对艺术界的集体智慧的信心是鼓舞人心的，即便有点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