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
时下谈到鲁迅，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鲁迅是人不是神”。当年陈独秀一句“鲁迅不是神，而是个人”，在近来忽然成了名言。当你看到某人在引用这句话了，你就可以知道：他要拿鲁迅说事了———不是来“发现”鲁迅的缺点、错误以至人格缺陷，就是指摘那些肯定、赞扬鲁迅的人。
当然，这句话十二万分正确，可惜是句无比正确的废话———有谁主张把鲁迅奉为神的吗？从来没有过啊！原来是个假想敌。
其实，独秀先生他老人家当时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光看这话，实在一点也不偏颇，非常正确，无可挑剔。然而他何以要拿神和狗来说事呢？要解读这话，还得加一点上下文。他说：“在民国十六七年，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中一班无知妄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原来，他是有所指的：指一班“无知妄人”。平心而论，陈独秀主张以一个具有文学天才的人来定位鲁迅，真的很可贵，这是他的鲁迅论被推崇的重要原因。不过，他的话是有偏颇的，正如他一贯的风格一样，有点过激。试问：真有谁说过鲁迅是神吗？没有的。其实，陈独秀原本只是说“仿佛”啊！何为“仿佛”？比方而已！并非实指。
可是，后来的人们发现了咱们曾经的“老领导”的经典话语，觉得挺顺口的，随手引用，慢慢就变了味了。有人发现了鲁迅的一个记忆错误，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原来“鲁迅是人不是神”！有人要替某个被鲁迅批评过的人抱不平，就说：“鲁迅是人不是神，他就不会骂错人吗？”有人要为某个鲁迅批评过的现象翻案，就说：“鲁迅是人不是神，他的观点一定对吗？”有人要批评别人的鲁迅论，就说：“鲁迅是人不是神，你们不要神化鲁迅！”再后来，又变成“鲁迅是人不是神，他有性格缺点”，“鲁迅是人不是神，不该崇拜”。日甚一日，终于变成谁肯定鲁迅就是神化鲁迅，谁对贬责鲁迅的观点表示异议，谁也就是神化鲁迅。估计不远的将来就会有人来讨论鲁迅是人还是狗的问题。
于是“神化鲁迅”又成了上面那句话的变种。接着人们发现，变种比原种更有杀伤力。于是，就有了“把鲁迅请下神坛”、“让鲁迅走下神坛”的说法。这样一来，就坐实了“神化”说，变成鲁迅已经坐在神坛里了。其潜台词就是说：之前所有对鲁迅的肯定以至颂扬，都是“造神”。
可是，有谁见过有人把鲁迅当做神，哪怕只是主张把鲁迅当做神的？退一万步说，或许有人全盘肯定鲁迅，或者盲目颂扬鲁迅，甚至可能持“凡是”论(即“凡是鲁迅做的都是对的，凡是鲁迅说的都是对的”)，但毕竟与神化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千真万确，鲁迅是人不是神，因而鲁迅有缺点、错误，都绝对正常，毫不奇怪。看到什么指出来，大家注意，避免重蹈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谈鲁迅缺点的时候搬出“鲁迅是人不是神”的法条来，甚至祭起“神化”的无敌宝剑来呢？说到底，就是论者自己脑子里藏着个“神化”了的鲁迅，于是当他“发现”了鲁迅的凡常以至“毛病”，就觉得不可原谅、不可思议，大呼小叫起来。由此可见，真正有“神化”观念的，其实正是那些指摘“神化鲁迅”的诸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