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卮谈

王公子与玉堂春

——叙述主体的转移

刘心武

　　京剧《玉堂春》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剧目，这出戏的来源，有人说是根据《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改编，其实妓女玉堂春落难的故事，是明代正德年间发生在山西洪洞县的一桩流传甚广的社会新闻，并且早有人写出这段故事，题目叫《王公子奋志记》，因为故事里的男一号，是一个叫王景隆的官宦子弟。这篇《王公子奋志记》虽然一度刻印流传，后来却失传，我们现在看到的王公子与玉堂春的故事，则是冯梦龙根据其改写的这篇《玉堂春落难逢夫》。冯梦龙在刻印《警世通言》时，特别在这篇题目后注明：“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不同。”确实不同，改写时叙述主体有了大转移。

　　原来的《王公子奋志记》，顾名思义，是从王景隆如何从沉溺烟花自拔奋志，终于苦读应考，最后科举高中，当了大官，拯救了当日爱恋的妓女玉堂春，这样一个角度来写的。冯梦龙的改写文本，显然承继了《奋志记》里的一些相关描写。故事里的这个王公子，身为高官的父亲让他从南京到北京收账，他到北京后收到三万两白银，却并没有及时带回南京，而是被引诱到一家妓院，与美妓玉堂春一见钟情，便梳拢了她，住下不走，一年中将三万两银子挥霍，打造金银首饰、增添华服霓裳以外，还盖起一座百花楼来，但是他将三万银子荡光以后，妓院的老板（男的称王八，女的称鸨子）就跟他翻了脸，把他轰了出去。依我看来，这个王公子并不值得同情。这家妓院，是“本司院”，就是在官方登记注册，合法经营色情生意，你有钱就由你来，你没钱了，当然不能白养着你。王公子对玉堂春是动了真情的，他被轰出后，玉堂春设法救济他，他也曾装作又发了财，再到妓院鸳梦重温，王八鸨子见钱开眼固然可恨，他把砖头瓦块放在箱子里冒充银子，也非善茬儿。他后来悟出，要改变命运，到头来还是得读书应举，求得官职，这才奋志精进。

　　冯梦龙的改写是下了功夫的，这篇《玉堂春落难逢夫》篇幅颇长，他把王公子的叙述本位，改为玉堂春的叙述本位，着重写了玉堂春对王公子的真情真爱，有许多动人的细节。玉堂春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命，她是值得同情的。她本姓周，被妓院王八苏淮买去，因为妓院本已有两个妓女，她去了就被称为三姐，花名玉堂春，后来她落难，也自称苏三。但是，这个故事冠以“落难逢夫”的题目，多少有些牵强，故事里写那王公子得中封官后，秉承父母之命，娶了一位正妻，他搭救出玉堂春后，才纳其为妾，虽然故事最后说那正妻待玉堂春不错，一家和美，但细想起来，这位原来姓周的女子，命运也实在是悲苦。

　　玉堂春的故事在清末民初，搬演于京剧舞台，后来的四大名旦，全都唱过，荀慧生的改编本竟有十七场之多，连演需要四个半小时。其中《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两折，目前京剧舞台上仍常有演出，但《起解》里的崇公道，《会审》里的刘秉义、潘必正，都是小说里并没有的角色，说明一个素材经过多次改编，会发生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