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世故者

黄桂元

　　知晓世故，历来是国人的必修课，但若问何为世故，又众说纷纭。不如来个反向思维：何为不世故？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疙里疙瘩的榴莲，与大众习惯接受的水果形象格格不入，且气味酸臭，令人掩鼻，一旦享用过，却可能因其奇异的口感而恋恋不舍。

　　世故这张人生试卷，常使一些学富五车的文人名落孙山。读书人多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烟熏火燎的尘世和冰清玉洁的书境。两者之间，本形同楚河汉界，互无关联，头脑灵光者似乎无师自通，跳入跳出，左右逢源——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抓手，便是趋利避害的法则。但凡事皆有例外。西南联大的旧日风景之所以为后世仰慕与传颂，不仅仅由于其大师云集，星光耀目，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大师的做人——“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离江湖”。

　　不世故者，未必顺风顺水，却活得可爱。但俗众对其的态度，又像叶公好龙，真遇到了，很可能避之唯恐不及。当年，傅雷为人处世的“较真儿”，与他的火爆脾气同样有名。抗战结束那年，昆明一家美术学校聘他为教授，傅雷欣然接受。他从上海动身，一路舟车劳顿，赶到昆明，当日即参加一个与教学计划有关的会议——只因与他人意见不合，傅雷二话不说，扭头离席，拖着还没打开的行李，不顾路途遥远，硬是打道回府。

　　弘一法师的一生，一旦认准的事，绝无回旋余地，且大事小事皆如此。李叔同早年，曾和欧阳予倩同在东瀛留学，某日相约，来他家见面，两人的住处距离较远，欧阳予倩途中被电车耽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忙把名片递进去，李叔同从楼上打开窗户，话语平静如常：“我和你约的是8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5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改天再约罢。”欧阳予倩只好掉头折返。

　　最典型的，莫过于魏晋“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与阮籍，《文心雕龙》的评价是，“嵇志清俊，阮旨遥深”。据鲁迅观察，这二位脾气都不小，一向拒绝循规蹈矩。只是，阮籍活到人生晚景就变了，可“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看似得终其天年，背后却有无数次的大哭与大醉。嵇康却始终不肯低眉弯腰，史书记载，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竹林七贤”中的大哥山涛，好意向朝廷举荐嵇康，反而引爆出了一篇文学史的“王炸”之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最终命丧于司马氏之手，虽有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免他一死，却无济于事。行刑前，他索琴而弹，一曲终了，“广陵散于今绝矣”，应了“性格即命运”那句西谚。

　　其实，人之初，没有谁生来就世故。套用波伏娃的说法，“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的”。人学会世故，受制于社会文化的约定俗成；其间门道，需要修炼，也需悟性。童言无忌，孩子任性本是正常的，却被不断矫正，一再规范，在长辈的赞赏声中，少年老成，乖乖女慢慢成形。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理性渐渐胜过任性，认真慢慢掩埋天真，逐渐失去了开怀大笑的本能，不知不觉习惯于夹着尾巴做人。杜月笙也曾感慨，“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人面，场面，情面”，可见这位昔日上海滩老大，也不敢把世故当做儿戏。

　　曹聚仁喜围棋，常找刘大白对弈，但二人棋力差距明显。很多次，他的棋已无活路，刘大白却不动声色有意放生，让对手救出大龙，既保持胜果，又不伤对方面子，输赢皆在其掌控之中，很有猫捉老鼠的意味，用曹聚仁的话，“他的世故很深，决不是我们所能测其高深的”。这时，你看到的人品与深藏的人品，并不是一回事。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世故与圆滑，仅一步之遥，修炼至一定火候，便脱离初级阶段，变为城府，滴水不漏，讳莫如深，装傻充愣，逢场作戏，虚与委蛇，小不忍则乱大谋，韬晦之术往往被奉为励志秘笈，诸如勾践卧薪、王允使计、王莽谦恭等，则已接近“厚黑学”层面了。

　　有人说，通世故而不世故，才是做人的根本。我相信，精于世故者，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曲意逢迎，削足适履，必然限制其个人创造力的自由发挥，难成大器。生命有限，保持一些不那么世故的本色，有过轻狂，失态，冲动，任性，即使付出代价，步履艰难，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