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母 亲

　　前几天，我见父亲情绪低落，愈发老态龙钟。便问他问什么，他指着客厅的正墙，颤声说：“你妈呢？”我一看，原来大哥为了减少母亲去世对大家的影响，悄悄地把母亲的遗像从墙上取下来，收藏了起来。我心里猛地一热：啊！原来这么多年在父亲心里，母亲一直没离开过！

　　转眼间，母亲去世已近十年了。一直想给母亲写点东西，后来恰遇同学二十年聚会，心情顿时像泼了满地的颜料瓶，一时无法收拾。母亲的去世就像是一捧黄土洒向了家乡熟悉的堰塘河边、田间地头，父亲的话，让这捧黄土瞬间凝聚在一起，母亲的影像突然间又清晰起来。

　　母亲的少女时代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姥爷家在解放前十分殷富，有几冲田地，大片的宅子。到了解放时，为什么又变成了一般人家呢？说起来有点搞笑。有一天，随枣保安第九团以剿匪的名义赖在山寨白吃白喝不走，一连十几天，大家谁也不敢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有人说，这事只有找从大少爷了来，只有他敢出头。于是，姥爷就被大家找来理事，姥爷也不知道哪来的英雄胆，拿着自家的一支长枪，对着那帮团丁放了一枪。这一下不得了，从家自此遭了殃。母亲每说到此事，却并不十分恼恨：“这样也好，免得划地主。”是啊，如果不是姥爷的那一枪，姥爷家解放时是铁定的大地主成份，那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由于家境尚好，母亲小时候和男孩子一样念了私塾。到了解放时，又念了高小，当时是十分少有的。她老师让她继续读书，去念医校，将来当个医生，母亲十分乐意。姥姥却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读这么多书就行了，长大了总是要送人家的！”一句话，断送了母亲的医生梦。

　　母亲和父亲的婚事，开始时母亲并不愿意。刚解放时，读书识字的女青年可不多，加上母亲长得又十分漂亮，来提亲的人很多。那时候穷的叮当响给地主家当放牛娃长大的父亲，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参与竞争的，可他占了刚解放的光，身红苗正（穷），对旧社会苦大仇深。说起第一次见父亲，母亲一脸的不屑：那时乡里办妇干培训班，他是农运积极份子，穿着一件灰长布衫，还破了几个洞，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了几个鬼爬爬一样的字：“啊，你们要好好学习，接受新思想”。母亲看了几眼，说：“鬼一样的，谁嫁给他”。母亲每说到这里，总能引起我们兄妹五人的一阵欢笑——母亲万没想到是自己嫁给了这个穷得像鬼一样的男人，而父亲总是坐在旁边，讷讷地，却是一脸的骄傲。可能是那次妇干培训班让父亲上了心，后来当了民兵大队长的父亲本来没入母亲的法眼，可由于姥姥的力挺，母亲还是嫁给了当时一贫如洗·孤身一人的父亲。

　　婚后的生活拮据不堪，住了两间刚分到的厢房，连张桌椅都没有。随着我们兄妹的降临，家里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苦不堪言，但母亲会伺弄猪子、鸡子。那时候的农村，又不能搞什么副业，只能养鸡喂猪，换补贴，弄点零花钱。说起养猪，父母亲一脸的自豪。父亲有一次赶集卖糠，三十六斤糠，一毛钱一斤，总共卖了三元六角。遇到一个卖猪崽的，只剩下一只殿窝（一窝猪崽里最小的一只），“又瘦又小，病殃殃的，还是个’天五爪’（嘴尖尾长，尾巴上一圈圈的红毛，对主人家可能不利）”,卖不出去。父亲在卖猪崽的身边转来转去，不知怎么说。那个卖猪崽的就说:“你有多少钱?” “三元六角，”“算了，卖给你了，卖给别人我怕养不活”，父亲满心欢喜地把这只“天五爪”挑回了家。神奇的是这只殿窝不但被母亲养活了，而且还十分听话。那时候，生产队里“逮牌牌（生产队长发现哪家的牲畜糟蹋了庄稼，就将一只木牌送到他家并开始罚工分，直到他逮到下一家为止）”，我们家那只殿窝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白天睡觉，晚上才出去，跑到堰塘·田沟里，摸螺蛳·黄鳝，逮小鱼小虾，甚至田边的枸叶、猪尾巴草也不放过（可能也糟蹋了一些庄稼）。所以，小时候，我就与打猪草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此，我家养猪开始“起槽”（喂一头出栏一头），每年都要完成2—3个生猪统购任务，一个生猪统购任务粮管所奖100斤稻谷，生产队奖150斤，这样我家每年要额外获得五·六百斤稻谷，不但解决了全家的吃饭问题，而且我们兄妹五人的学杂费也解决了。

　　我对母亲刮目相看，觉得母亲有异于常人的聪明·能力是看母亲养鸡子。91年，在大哥的主导下，我们全家从乡下搬到了城里。母亲保持了在乡下的传统，在院落的一角用网隔出了一小块，养了一群鸡子。母亲从未学过养殖，却知道什么时候给鸡子喂什么药，什么青霉素、土霉素，总是喂到恰如其时，所以鸡仔的成活率十分高，并且长的快，长的大。记得小妹的小孩聪聪二·三岁时住在我家，老是被母亲养的一只报鸣的大公鸡追得满院子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一只老母鸡病殃殃的，躺在那一动不动，就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过去看了看，说可能是误吃了老鼠药。我就说：“赶紧丢掉算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家看到那只老母鸡还在，并且活蹦乱跳的，就问父亲：“那只老母鸡怎么又活了？”父亲说：“你母亲舍不得，给它做了一次手术。”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做手术？怎么做手术？”父亲说：“你母亲把鸡食子剪开，清洗了几遍，用白酒消消毒，又缝上”。后来，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觉得母亲非常人也，“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母亲的养·生能力是一般人不具备的，如有一定的天时地利，母亲说不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母亲很宠爱我们，有什么事总是护着我们。小时候，我很闹人，具体怎么闹，我已记不清了。听哥哥门说，好像是爱哭，本来玩得好好的，一到吃饭时候就哭闹，怎么都哄不住。兄妹几个想尽了正招歪招，都止不住。但母亲什么都不说，总是护着我。因为不怎么吃饭，我又瘦又小，仿佛一阵风都刮得跑似的。母亲就天天给我炖鸡蛋吃，惹得小妹天天跟在后面嚷：“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那时候，对一个农村娃来说，这几乎是山珍海味。

　　读小学时，乡里经常举办各种竞赛，什么数学啊、作文啊，每次我都能拿到最好的名次，有时候能把没学过的数学题都能蒙对，每每告诉母亲这样的消息时，母亲眼里总能闪着异样的光亮，后来我逐渐明白，这才是母亲想要的------她老人家想要她的儿女都成龙成凤。

　　但母亲并不溺爱我们，干了错事，照样挨打受罚。七·八岁时，有一年春节，我在河边放牛，没事放野火玩（烧成片的枯草）。火一烤，热烘烘的，我就把母亲给我做的一件新棉袄脱下来，放在一边，继续跟在牛后面放火。我只顾在前面放，火在后面慢慢地烧到了我放袄子的地方把，等我发现时，棉袄已被烧掉了一半。晚上，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家时，母亲气得拿了根帚把就打，一边打一边哭：“全家人过年谁都没有做新衣服，就给你做了一件，你怎么不知道珍惜呢？”后来听说，那是母亲打我最很的一次。

　　母亲一生勤劳善良，爱干净，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善于制作各种腊鱼腊肉，其中最绝的是腐豆腐。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家就是各种下派工作组的入住点，其中原因可能就是我母亲做的饭菜可口。母亲腐的豆腐闻起来就醇香悠长，而不像别人家的有臭味，打开后乳白色豆腐连成一体，色香味俱佳，入口后仿佛让人所有的味觉细胞都活跃起来，回味无穷。母亲去后，大哥曾经按照母亲制作的程序原样复制了一遍，但怎么也做不出母亲做的味道，只好作罢。

　　母亲的生病是我始料未及的，而且心存歉疚。我一直认为母亲是因为我的原因，受到了太大的压力才导致身体出现问题。自从单位辞职以后，我一直四处飘泊，居无定所，不但没能照顾好母亲，而且还让母亲牵肠挂肚，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2003年，我东拼西凑，终于将私房弄好，赶紧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但那时候，母亲身体已经很差了。她是一个要强的人，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怎么都不说。有一次，母亲悄悄地对我说：“三儿，我怎么走不动楼梯呢？”我马上意识到母亲的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到医院一检查---肝硬化晚期，这无疑是一张死亡通知书。想起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现在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她老人家却要离我们而去，我有种肝肠欲断的感觉。我安慰母亲说：“这种病是可以慢慢治好的。”母亲说：“我得的病我自己知道，我只想再活两三年，给你们挡一下，看到毛毛上学就行了。”每想到这几句话，我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母亲想挡住什么邪恶对我们的攻击？是不是这个原因才使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母亲临去时，我仍在穷忙，她感到异常难受，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在弥留之际。“怎么这么黑呢？”这是母亲最后一句话。母亲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停留了一下，仿佛要记住我们每个人的模样，带着不舍，溘然而逝。

　　母亲离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一度及其厌世，甚至想在母亲墓旁挖一小穴，永远伴母亲而去，只是苦于人世还有许多责任、许多牵挂。对于母亲最后一句话，我曾经苦思过很长时间-----母亲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是什么太黑？是母亲在去另一个世界之时要经历一段黑暗的路程？还是母亲发现有黑暗的力量在笼罩着我们而引起了她老人家的担忧？

　　母亲去了，但和父亲一样，我一直感到母亲并没有离开我们，她时刻就在我们身边！在静静的夜里，仿佛看到母亲轻轻推门而入，慈爱的拂着毛毛的脸庞----“小毛毛！”在她熟悉的厨房里、小院里、在她最喜欢的金银花树旁········“哦，三儿买车了”，“又养了条狗（安倍）”，“换了新大门了”··········尤其是在清明、七月半时，我分明感到母亲的期盼：“别忘给我烧纸哦！”有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楼顶，望着冥冥夜空，真想大声问一声：“妈妈，您还好吗？”您今世的修行，一定会荫及子孙、泽及后人。妈妈，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