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人自古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这是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中国人讲求“自然无为”，这里的“无为”并非指没有作为，而是指顺应自然规律去处理事情、解决问题。正因为文化观念的不同，中国古代文人更容易走进自然、亲近自然、表现自然，历史上中国山水画的成熟要比西方风景画早了大约一千年。在山水画兴盛的宋代，画家多善于观察自然、重视写生，他们的画重在表现自己生活中的真山真水。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烟林平远之妙，始自营丘……”这是说李成善于运用水墨表现自己所见到的齐鲁一带的烟林清旷之景，旁人观其画犹浩渺千里、温秀空灵，形成“文”的一路。元黄公望居富春江时，身上总是背着内置画具的皮囊，每见山中胜景必须取笔展纸摹写下来。明沈周为好友吴宽描绘其位于苏州的私家园林以解他的思乡之苦，这就是著名的《东庄图册》，后成为园林写生的典范。至清代“四王”因疏于写生，只埋首于故纸堆中、戏耍于笔墨之间，少见突破古人藩篱之作，这严重滞碍了中国画的发展，被梁启超、陈独秀所诟病，被当作革命的对象。
《大美九龙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在傅抱石的带领下，江苏省国画院的画家开展了行程两万三千里的全国写生活动，并举办了题为“山河新貌”的写生作品展，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也激发起美术工作者走进生活、为山河立传的写生创作热情……今天，写生已成为画家收集素材、锤炼笔墨的常规手段，也是美术院校培养学生必设的课程之一，它给中国画的创作注入了蓬勃生机，也带来无限发展的可能。
我喜欢徜徉在山水之间，更痴迷于笔墨挥洒、物我两忘的写生状态。云台山、泰山、徂徕山、黄山、香山、锡山、惠山、丹山，还有个园、何园、寄畅园，乃至自己生活的苏北水乡，都曾留下我跋涉探求的身影，写生成为我从临摹转向创作的桥梁。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参加教育书画院组织的六次写生，从第一次的茫然不知所措，到最后一次的信心满满、挥洒自如，其间经历了突破瓶颈的阵痛和嬗变升华的愉悦。在之后的写生经历中，面临的挑战从未停止，对写生的思考也从未间歇，我粗略想来有以下几点感悟。
《湖畔》
一、验证符号，转化传统
初学国画者都是从临摹古画入手的。前人已经从生活中提炼出各种绘画语言和符号，例如：披麻皴、斧劈皴、荷叶皴、个字点、介字点、大小混点、各种夹叶点等。在写生的过程中，首先要从大自然中验证这些符号，体会古人对符号的提炼方法；其次要找寻古人观察之不足。石涛讲：“古人之须眉安能生我之面目，古人之肺腑安能置入我腹肠。”每个人对物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古人的粉本未必适合今人之心性，更何况祖国山河日新月异、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完全套用古人方法已然行不通。师古人迹不若师古人心。学习古人格物致知的精神，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努力寻找适合自己的符号和语言，方为正道。
《泰安云在山庄》
二、取舍提炼，彰显主题
董其昌曾云：“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郭熙有言“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观”……初入名山大川，往往满目皆景，处处精彩绝伦，反倒不知所措，无从下手。此时，我们应当冷静观察，寻找趣味中心。通常一幅画面只表现一个主题，或是亭台楼阁，或是人物活动，或是巍峨群山，或是潺潺流水……视觉中心确定后，其余景物都要为之服务而退为配角。主景须实，表达具体；衬景要虚，用笔概括。所有的笔墨语言都要为表现主体服务，妨碍主题表达的要删减，目的是为了增强对比、丰富画面，有时还需要适当地挪移和添加物象，大家常戏称为“乾坤大挪移”，正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九龙口老码头》
三、遵循规律，主观统摄
对景写生的过程，其实是两股力量（自然真实和主观表现）的“较劲”。是自然景物牵着思维走，还是主观意识整合自然物象？这将体现画者的艺术素养，也关乎一幅作品的艺术品格。苏东坡讲：“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写生虽有搜集素材之功能，但也要现场进行艺术加工，如果只是忠实地记录和描绘，则不如摄影之功效。
点线面、黑白灰、枯湿浓淡、起承转合、聚散方圆、计白当黑等，这些中国画创作的基本规律是驾驭统摄画面的准绳。面对实景，我们首先需要观察、冥思，头脑中思考视觉中心的位置、点线面的编排、节奏的设计……将自己的创作经验全部调动起来，直至头脑中形成大体的画面，方可下笔落墨，这样自然可以一气呵成，产生不同凡响的效果。
《扬州片石山房》
四、笔随景变，表达意趣
写生忌讳套路。有些画家的思维过早“结壳”，作画靠手腕的肌肉记忆，落笔千篇一律，所绘作品分不清方向差异、地域特色，读来令人索然无味。须知画要“生后熟”，更贵“熟后生”。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自然景物千姿百态，物象质地肌理各有不同，北方山水要表现浑壮雄逸，南方山水要表现秀丽华滋，园林风景需表现清雅闲淡，陕北高原要表现苍茫厚重……这些艺术的表达均基于笔墨的架构。因此，写生能力是对画家综合素养的考量。常见北方画家画不好江南水乡，南方画家表现陕北窑洞又捉襟见肘。虽说画家可以“一招鲜”吃遍天下，但对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画家来讲，笔墨表现力的锤炼是一辈子的功课。对于地貌特点的描绘、不同意趣表达的追求，也并不会妨碍个人风格面貌的形成。古有李唐历经北宋、南宋沉浮变迁，画风随地域转换而改变：最初呈“北派”山水严密、深厚、峭硬的风格，南渡后接触到峻秀、浑润的钱塘山水，又产生出后期清旷豪放的新面貌，并影响南宋画坛百余年。
画家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职业，写生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在这段旅程中，有艰辛、有困惑、有遗憾、有痛楚，但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惊喜……（附图为李刚作品）
李刚，南京大学艺术硕士、江苏省中国画学会理事、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建湖县书画院执行院长、建湖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闲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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