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另类爱情之二
    贾蔷在《红楼梦》中只能算作一个配角。不过任何人都可以是一部鸿篇巨制的配角，却一定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不论别人在贾蔷零敲碎打的人生故事里看见什么，我看到的是坏孩子的好爱情。

贾蔷的身份是大家族里介于贾琏这种不肖子孙和贾芸这种落魄子弟之间的人物。他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过的虽不像贾琏那么糜烂，却也比贾芸要衣食无忧许多了，因此也就吊儿郎当许多。

贾蔷在《红楼梦》中的第一次出场，是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学堂中一些追随薛蟠的学生和新近入学的秦钟发生口角，逐渐演变成一场混战，参与其中的就有贾蔷。只不过，这个贾蔷既不是直接参与战斗，也不是趁人不备拉偏架，而是“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唆使茗烟和另外三名小厮一起参与进去帮助宝玉和秦钟。然后他自己“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这个细节给我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这个小子够坏的。

而贾蔷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他和贾蓉“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在顽童混战中，他偏袒贾蓉的小舅子秦钟，但是由于和薛蟠平时关系不错，不愿意直接出面，于是就想出这么一个把水搅浑的办法。看了这一段儿缘故，我们更觉得这小子心眼儿够多的。

贾蔷第二次出场，更坏。那是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王熙凤把想要勾引她乱伦的贾瑞，诓到一个偏僻的小屋子里，晚上黑灯瞎火的就进来个人，贾瑞不知深浅，上前搂抱，结果被外头后进来的人抓个现行，这两个人就是贾蓉和贾蔷。他们再假装疯魔地要把贾瑞送交长辈，结果每人骗了贾瑞一张白条，算贾瑞欠下他们各自赌债五十两白银。然后把魂不附体的贾瑞扔在院外的一个台阶下挨冻受怕，自己溜了。这直接导致了贾瑞被浇粪便，间接导致了他的病死。

看一个人的朋友可以看出他的品行来，贾蔷亲厚的朋友都是贾蓉薛蟠之类，这个小子就不是清纯少年。看一个人参与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一个人的修养，贾蔷参与的头一件事情是由和薛蟠有暧昧关系的顽童引起的，打架的源头涉及少年男子的同性恋争风吃醋；第二件事情则直接涉及大家族内部肮脏的男女关系。从这里看来，贾蔷不仅是一个纨绔子弟，而且是一个沾染了很多龌龊的纨绔子弟。何况，书里很明确地说他从宁国府搬出去，是因为贾珍“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有的人就此认为他可能充当过贾珍的娈童，至少说明这小子曾经涉嫌一些丑恶的勾当。

但是，这个贾蔷，就是那个让唱戏的女孩子龄官在大太阳毒烈的照射下，蹲在大观园的地上一笔一笔地画写他的名字的贾蔷。

就是那个让龄官连深受女孩子青睐的贾宝玉也不理睬的贾蔷。

就是那个把宝玉冷落在一边儿，只管用一两八钱银子买来鸟雀取悦龄官的贾蔷。

就是那个只为龄官一句“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就把重金买来的鸟雀放生为她消灾的贾蔷。

这个贾蔷，就是那个让著名情种贾宝玉“不觉痴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贾蔷！

按照世俗的眼光，贾蔷这样的人是不配当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的。他虽然相貌俊俏，但是缺少阳刚英气；他虽然聪明机灵，但是却轻浮狡猾；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玩弄无知少女的登徒子。如果世俗一点的话，贾蔷的爱情故事接下去应该是玩弄之后抛弃、致使少女悲惨死去。

我们不知道这个爱情故事是不是这么演绎下去的。因为现在所知道的各种暗示都没有提到这个相当明显而又次要的爱情故事。但是我相信，原作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且不说第五回中作者借警幻仙姑之口明白剖析，明确拒绝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男女之情，单从宝玉的现场表现来看，这也定是一场让他为之感动的爱情。

那么，我们要为贾蔷的爱情担心了，这一定是一段不被允许的爱情。正常的情况下，二人的身份悬殊就如同一道沟壑，已经很难逾越。而贾蔷这样的公子哥儿，一旦家族覆灭，他也自身难保。龄官这样的贵族玩物，在主子覆灭的时候也会玉石俱焚。大约会是一死一走吧。比如不被家长允许的秦钟和智能儿，比如不被环境允许的司棋和潘又安。他们的故事一如许许多多在传说的流沙上写下名字的缱绻，一如许许多多在历史的风烟中飘散无踪的相思。

不必追问结局，因为这不是游戏通关。《红楼梦》里所展现的就是爱情里一览无余的人性——即使是一个坏小子，一个浮华浪子，也有自己美丽的青春爱情。他的爱情真诚起来也一样动人心魄，他的爱情一样可以涤荡自己污浊了的心灵，他的爱情受到无端戕害的时候也一样令人怅然神伤。这又是一种悲悯，一种对世俗里并不完美的我们的、属于文学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