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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春林| 一场幽梦同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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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表现人潜意识对于性渴望的梦境,是青春期带有情色的梦,朦胧暧昧,难以言说,应该每个人都做过。《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大大小小几十个梦,算得上春梦的有两个。

一、小红的春梦

一个是二十四回,十六岁的少女红玉所做之梦: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场景非常写实,宛如真事,若不点明,差点被作者骗过,二十五回开头才说这个是梦:方才说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此春梦点到为止,积极进取行动力强的小丫头林红玉运气不错,情窦初开情思朦胧之际遇到贾芸,慧眼识英才,终于确定贾芸做为钟情对象,此后步步为营,目标明确,一步步收获爱情,并成功跳槽。

二、宝玉的春梦


《红楼梦》第五回中详细描写了贾宝玉做的一场春梦,宝玉在侄媳妇秦可卿卧室豪华香艳的陈设氛围中做了一场完整的惊世骇俗的春梦,先是可卿引梦,来到太虚幻境,见到警幻仙姑: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含着宝玉出生的贾宝玉生长在绮罗丛中,别人艳羡的富贵生活在他是再平常不过的日常,在他的心目中,富家公子的生活也并不如意,潜意识里“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家族对他的期望对他也是有压力的。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

    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作为红楼梦大剧的总策划总导演总编剧,警幻仙姑在开场歌曲中明白说了,这是一场春梦。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这个神仙姐姐的称号是宝玉初创,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被段誉称呼了千百次,原来起源于贾宝玉。宝玉和神仙姐姐的见面第一句问话是通用的一般人常用的招呼: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忘记问神仙姐姐的名讳了,不过也不算忘记,神仙姐姐的称呼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恭敬和猜测。

仙姑带他到了幻境图书馆,这个幻境图书馆收藏了金陵省紧要女子的命运簿册,宝玉打开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前两页是晴雯和袭人的判词和画面,又看了金陵十二钗副册,只看了香菱一页,再翻开金陵十二钗正册,看了十一页。

警幻仙姑怕宝玉太聪明不小心看懂了造成仙机泄漏,(很奇怪,又要给宝玉看又不要宝玉看懂,是什么道理?)带宝玉到后面玩,喊出几个仙子来相陪宝玉,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本来警幻仙姑是要接黛玉入梦的,路上遇到宁荣二公之灵,受到嘱托,所以改成邀请宝玉入幻境进行教育。

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仙界香料仙界茶品仙界家私仙界美酒让宝玉羡慕不已,却没料到繁花中蕴含的却是普天下女子的悲凉。痴梦、钟情、引愁、度恨,亦是人间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情感。饮酒间演出红楼梦诸曲:[红楼梦引子]、[终身误]、[枉凝眉]、[恨无常]、[乐中悲]、[世难容]、[喜冤家]、[虚花悟]、[聪明累]、[留余庆]、[晚韶华]、[好事终]、[收尾飞鸟各投林]。

宝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仙姑对他一番意淫的教育后,许配兼美妹妹,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宝玉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第二日同至迷津,被惊醒。

宝玉的这场春梦至关重要,所在的第五回是全书纲领性的文字,通过宝玉的春梦,以谶语式簿册、歌曲等巧妙地暗示了主要女子的结局,故事的走向。有了这一回,即使后四十回散失了,我们也能大略猜出十二钗及晴雯袭人香菱的未来,既魔幻又现实,既不可理喻又入情入理。这场春梦也预示着宝玉的青春期到来,性的成熟,因而能与袭人初试云雨情,而后宝玉种种对女孩子的情愫和亲爱,却不是建立在肉欲关系上,他能依旧保持对女孩子的尊重爱怜,保持纯真赤子之心,是这个人物的可贵之处。

此后宝玉之梦中就没有提到春梦,十三回中,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只提了一个梦字,梦中有可卿,却没描写宝玉做的是何梦。三十六回,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梦里宝玉为姻缘争吵,也不知是跟谁闹是什么情节。

(三) 杜丽娘的春梦


《红楼梦》中屡屡提到《牡丹亭》,《牡丹亭》的故事给予了宝玉和黛玉美的感悟和爱情的启迪,《牡丹亭》的故事整个架构在杜丽娘极致唯美深邃的春梦之上。杜丽娘跟随父母住在南安太守府衙中,长到十六岁,竟然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个后花园。可见当时对女孩子的禁锢之深,养在深闺人不识。杜家父母苦心造诣,让她学女红,“常向花阴课女工”,让她读书,她已经将男女《四书》都熟读,此外延私塾老师教她读书,从《诗经》开始读起,父母亲对她的想法不过是:“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

十六岁的杜丽娘进入青春期,出落的人中美玉,怅惘而迷茫,青春的躁动和不安让她伤感,她也意识到自己的美艳动人,“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只是这美艳动人却如寂寞花草,无人赏识,生活中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丁人,岁月空添,光阴虚度。她在惆怅悲伤的情绪下去游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姹紫嫣红燕语莺歌在她心里引发了无穷感慨,“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杜丽娘“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在此幽怨情绪下做一艳梦也不足为奇了,在梦中她凭空和柳梦梅的魂魄厮混,梦正酣时被母亲惊动,惊吓醒来后满目冷清,落差巨大。一般少女经历放浪不羁的春梦,醒来后或害羞或不安,或悔恨或惭愧,梦境难以启齿,而率真的杜丽娘并没有如此,她直面自己的感受,梦中的奇妙感受让她如饮佳酿,欢喜欣慰,“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她第二日独自去花园寻梦,“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

梦中美景依旧,池亭俨然,然而梦中美少年已无处寻觅,“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梅花已经落尽梅子累累可爱,“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她春情难遣,而梦中之神奇感受让她不能自拔,寻梦回去后郁郁寡欢,悲伤过度,旧梦不重来,新愁添一段,她一腔愁绪无处排遣,从春至秋,因春感情,因秋成恨,缠绵忧郁而死。

杜丽娘的时代,女孩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禁锢了自由,是没有机会自由恋爱,自由选择自己的伴侣的,在这样封建礼教极度束缚的时代,作为一个健康活泼的生命,杜丽娘通过一场春梦正视自己的灵魂和情感,蔑视既定的命运,找到自己心仪的心甘情愿的另一半。在现代人看来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却又震人心魄。即使在现代开放的时代,又有多少人能够顺利找到情意深重、灵肉合一的另一半呢?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任何时代都一样。

也是一场幽梦,一场春梦,小红的春梦,宝玉的春梦,杜丽娘的春梦。宝玉情不情,心系众女儿,春梦对象也要兼美。小红杜丽娘情情,梦中是谁醒来就是谁,杜丽娘甚至因梦而死,因爱而生,生死不渝。

真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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