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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越然与《姑妄言》残抄本和残刊本

 

 

《姑妄言》的本子,最重要的当然是俄国斯卡奇科夫于上世纪中叶由中国带往俄国的二十四册的全抄本(现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以下简称俄藏本)。除此以外,现存的就是1941年上海优生学会和1942年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两个残刊本。见于著录的,则还有一个残抄本。关于这个残抄本,最早的记载是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注:文载《大众》第二号,大众出版社印行,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一日出版,后收入周越然个人文集《书书书》(上海中华日报社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出版)。经查对,《大众》和《书书书》中的《孤本小说十种》文字全同。),文中著录了《空空幻》等十种稀见小说,第六种就是《姑妄言》,原文如下:

(六)《姑妄言》存四十回,四十一回,四十二回。撰人不详。 清初素纸精写本,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五字。四十二回缺首两叶。此书有优生学会铅字排印本(非卖品),极精。卷首邓序及不佞序,略言此书之源流。孙氏目及禁书目均不载此书,真海内外孤本也。

这里话不多,但涉及两个本子:一是清初素纸精写本,系残抄本;另一个是上海优生学会的残刊本。

残刊本计存一册,为第四十及第四十一回,第四十回前缺。封面分三栏:右栏偏上:海内孤本(按:双行小字)《姑妄言》(按:大字)中栏居中:优生学会逍遥子校左栏偏下:会员借观不许出售

以下为序言两篇,首《邓序》,全文如下:

友示我《姑妄言》钞本一卷,凡三回。挑灯按酒,检读一过,虽残编剩简,犹醇醇有味。布局略似《醒世姻缘》而无其酸腐,笔调亦有中郎虎贲之似,叙事轻灵简洁,间插小词,亦清新可诵,不知竟出谁氏之手。

案其事迹,如“借阮大铖银子”,“姚泽民造反”,“阮大铖不知杀过多少大臣”等,似应为明末清初著作,与《醒世姻缘》著作时代,相去或不甚远。

又案《姑妄言》上有“删改”二字,疑原有刻本,而经删改重抄者。此卷内容为第四十至四十三(按:当是“二”之误)回,凡三回,依次案之,此当为第十四册,原书当有二十册至三十册,其回目亦当有六十回至一百回之多,则其质量,亦几与《醒世姻缘》相等。如此巨著,而清代禁书全目中不载是书,则或原书销行未广,或删改重抄者已为仅存之孤本,亦未可知,惜无首尾,无由确考其时代矣。抄本纸张,大抵为乾嘉时物,书法亦然,则此当为乾嘉时好事者所为。

书将付梓,因就蠡测,略书数言,以弁其端。

辛未冬 居士山人识[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辛未年为1931年,周序署民国三十年(1941年,辛巳年)九月,是二序写作相差十年(如果是这样,则残刊本刊刻年代和残抄本原藏者都当另作讨论),还是邓序误辛巳为辛未,或周序误民国二十年为民国三十年,待考,考虑到周越然的有关情况,本文姑且以1941年立论。]

次周序,全文作:

《姑妄言》一书,向未见过。查清代禁书诸目,及诸家藏目,均不载是书,诚海内外孤本也;虽为残本,实有复印之价值。细阅四十及四十一两回,见其文字之美雅,并不在《金瓶梅》之下,而一传一不传者何故乎?以其主张采补,近乎邪说而非正道乎?两书所用文字,大不相同。《金瓶梅》用北方土白,不易通晓;《姑妄言》用普通白话,最易明白。此书著者,决知其为明末或清初人,原为抄本,写手甚佳,颇似余家所藏镇洋毕(沅)氏旧抄《续金瓶梅》也。惜首末两册不存,为(按:当为“无”之误)从考其源流,更无从知全书之回数矣。

民国三十年九月州亚识

正文前标题:

明抄本(按:“本”字漫漶不清)残篇(按:以上五字为双行小字)姑妄言(按:大字)(原四十回)标题后一行注:(以上原文缺)正文由第三行起,无回目。文字自“……他嫁与寻常人家,要选一个做官有钱的佳婿”起,至富新与崔命儿勾搭上,“他不但慕色,又且感情,时常走来相看”止。

第四十一回正文前标题作:姑妄言(原四十一回)其后是双行回目,作: 司公子渔色破家 崔命儿失丹丧命

正文自“且说富新正同命儿坐着说话”起,至“这童自大真是蠢人有蠢福,自从采得这一番之后,精神加倍,面貌生光,大不同往昔”止。文末注明“残篇完”。

 

 

关于残抄本和残刊本,近年已有过一些著录和探讨。《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录说: 《姑妄言》 残 未见 不知撰人。清初素纸精写本。半叶九行,行二十五字。残存四十回至四十二回,四十二回残两叶。【周越然旧藏】又,上海优生学会铅印本。首邓序及周越然序,言此书之源流。(见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大众》第2 号)(注:《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365页。)

黄霖教授执笔的《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姑妄言”条中,在事隔五十年之后第一次对《姑妄言》残抄本和残刊本作了较为翔实的介绍,作了第四十回到四十一回的内容提要,并作了分析评价:《姑妄言》,清代小说。周越然旧藏素纸精抄本一卷,存第四十回至四十二回,上海中华书局有排印本(1942),封面题“海内孤本姑妄言”,“人生学会山农校阅”,“会员借观,不许出售”。正文前则题“明抄本残片姑妄言”,卷首有“居士山人”序言辨其成书时代云:……全书文笔清新简洁,颇擅心理描写。小说刻画佛姑父母迷信僧道,以致断送了女儿青春并给一家带来了悲剧,带有暴露意义,但由于此书张扬采补,事涉淫邪,就很难被社会肯定而流传于世。据云前苏联藏此书之全帙,抄本二十四册,未见。(黄霖)(注:《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页。)

值得注意的是,黄霖教授这里介绍的残刊本,并不是周越然当年著录的优生学会本。优生学会本印行于1941年,题“优生学会逍遥子校”,而黄霖教授所著录的是上海中华书局1942年排印本,封面题“人生学会山农校阅”,这看来是优生学会本的一个翻印本。

1997年,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以俄藏本为底本,联合出版了《姑妄言》句读本(以下简称台湾句读本)。该书较全面地披露了关于《姑妄言》残抄本和残刊本的有关资料,并以残刊本校正了俄藏本的文字。其《出版说明》(注:《出版说明》未署名,实为“陈庆浩执笔”(见陈益源《〈姑妄言〉素材来源二考》,《明清小说研究》1997年第四期第127 页)。)中论及残抄本和残刊本,说: 就目前掌握到的资料看来,《姑妄言》写成后并没有刊刻,只在小圈子中抄录流通。清代文献中,我们看不到有关此书的任何记载。直至一九四一年,上海优生学会出版了排印残本《姑妄言》第四十及第四十一回。这大概是《姑妄言》首次公开出版,但书前标明“会员借观,不许出售”,只在一个小圈子流通。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大众》第二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后收入《书书书》,一九四四,香港图书供应社,一九六六年影印本)之第六种即谈残抄本《姑妄言》。此为《姑妄言》首见于公开著录者。但此书残卷及介绍文字皆发表于上海孤岛时期,不要说一般人看不到,连小说版本目录专家如孙楷第等都未见,故亦未能引起学术界的注意。(注:《姑妄言·出版说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22页。)

 

 

 

由于《姑妄言》的本子一线仅存,任何一点蛛丝蚂迹都是值得注意的。以上诸家著录、讨论,已经提出了一些值得探索的问题。

先说说周越然其人,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他,谈《姑妄言》残抄本、残刊本的文字,也没有一处提到过他的生平。就连《中国藏书家辞典》这样很专门的工具书也只是说:生平未详,近代人。性喜藏书,购书成癖,积书甚富,一九三二年中日爆发“一二·八”之役,所藏古本书一百七十余箱、西文图书十余大橱皆毁于战火。(注:《中国历代藏书家辞典》,王河主编,同济大学出版社1991年4月第一版第231页。)

其实,在五十年前,他也算个大名人(注:关于周越然生平,还可参看希平《记周越然》(《文坛史料》第259页,《中国现代六百作家小传》第196页“周越然”条。)。 郑逸梅著《南社丛谈·南社社友事略》有他的生平介绍(注:《南社丛谈》,郑逸梅编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出版,第206页。):周越然,名之彦,浙江吴兴人,一八八五年生(注:周越然《六十回忆》(上海太平书局印行,民国三十三年初版)自序称“我年六十”,署“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孔圣诞日周越然”。)。祖父岷帆,著《螟巢日记》。父镜芙,吴平斋为题小像,有云:“二十成进士,声闻满帝京,观政在铨曹,激扬励官箴。”可知是宦途中人。越然任职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审室,治英文,其兄由廑,主编商务《英语周刊》。越然所编的《英语模范读本》,为各校所采用,销数广大,因此所得版税之多,为从来所未有。他喜买书,有外国书,有线装书,有外国古本,有宋元明版,有中外的绝版书,以及食色方面的秘籍,包罗万象。他榜其室为言言斋,有问他取义所在,他说:“我藏书以说部及词话为多,说与词二字的边旁,都是‘言’字,故叠二字以寓意而已。”他沪寓虹口,“一二八”之役,被焚古本书一百七八十箱,西书十几大橱,但他却不以此而稍挫其气,广事补购,不数年又复坐拥百城,以藏书家见称于时。他藏不同版本《金瓶梅》,竟多至数十种,又藏《续镜花缘》四十回稿本,作者华琴珊,别署醉花生,斋名竹风梧月轩,外间知之者甚少。他的著作,有关于书的,有《书书书》、《生命与书籍》、《书与观念》。又《六十回忆》,内容有《苏人苏事》、《言言斋》、《我与商务印书馆》、《康有为伍廷芳陈独秀》、《小难不死》等篇,颇饶趣味。戴季陶曾从他学英文,有师生之谊,戴任考试院院长,曾聘请他,遭拒绝。他待人极谦恭,青年晚辈,亦尊称之为“兄”。酒量很宏,能饮黄酒五六斤、或啤酒十二瓶。抗战胜利后逝世。后人贤珉、祉民。

现在我们来谈谈周越然著录的残抄本。

残抄本无疑是个重要的本子,它是谁的藏本,还在不在人间,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断定为“周越然旧藏”。《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也说是“周越然旧藏素纸精抄本一卷”,但都没有说出根据。台湾句读本《出版说明》中说得较为审慎:残刊本原存一册,为第四十及第四十一回,第四十回前缺。原藏者谁氏未知,为周越然藏书欤?今已不知流落何方矣。周越然记录:“《姑妄言》存四十回,四十一回,四十二回。撰人不详。清初素纸精写本,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五字。四十二回缺首两叶。”(《孤本小说十种》)

这里的“原藏者谁氏未知,为周越然藏书欤?今已不知流落何方矣”当是指残抄本而言,而不是指残刊本,因为残刊本已握在出版者手中,且据以校正俄藏本。

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介绍的十种小说版本,无疑是存在过的。在这篇文章前,编者有这样一段按语:海内藏书家,无人不知周越然先生,不但博,而且精。他的著作,风行全国。他的学生,桃李盈门(戴季陶,陈立夫,胡适之诸公,都是及门弟子,周先生却仍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书生本色)。他收藏的孤本,美不胜收,何止小说,今披露此篇,因本刊系“大众趣味化”,所以先谈小说,再及其他。 (编者)

看编者按的口气,这十种小说,似乎都是周越然的藏品。但是,文章开头,周越然本人还有一段话: “孤”字含两义:(一)独一无二(Unique),(二)罕见难求(Rare)。小说固然如此,即正经正史亦莫不然。本篇所言,全为小说——章回小说——共计十种,非“独一无二”者,即“罕见难求”者。兹将其版本,一一叙述于后,并将每种之性质,约略说明之。复次,本篇所开之十种小说,不为余所亲见者,必为余所珍藏者,世间确有其书,不如旧目之只存名称而无实物也。

据这段话看,十种小说包括两类:“所亲见者”和“所珍藏者”。那么,《姑妄言》属哪一类呢?

关于第一种——空空幻(一名鹦鹉唤)十六回、第二种《浪史》四十回、第四种《欢喜冤家》六卷二十四回、第五种《灯草和尚传》十二回、第八种《昭阳趣史》两卷、第十种《曲头陀济颠全传》三十六则,作者都提到“余家藏本”如何如何,则未点明的四种,是否自家所藏,就不能不让人产生疑窦。没有说明收藏地的第六种《姑妄言》,看来也不能肯定是他自己的藏品。周越然为残刊本写的序言中更说“《姑妄言》一书,向未见过”,似乎直至作序之时,他才见到《姑妄言》。下文又将这部《姑妄言》的抄工与他的家藏比较,以为“颇似余家所藏镇洋毕(沅)氏旧抄《续金瓶梅》也。”《姑妄言》非其家藏,似乎已在言中。

在这十种中,只有《姑妄言》受到“真海内外孤本也”的赞誉,如是家藏,为何不点明呢?

说到这里,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姑妄言》不是周越然藏品了。笔者一向也这样认定。可是,事实常常不是我们推断的那样。笔者检读周越然的《书书书》,竟在其《瓶说》一文中发现这样一段话:复次,此类书籍,尤其是有污誉之瓶书(注:瓶书,指小说《金瓶梅》。),其著作年月亦不一定。因著作者虽为多才之“狂”人,而印行乏资,必赖有财且好事者为之刊刻。故脱稿后,先由知己者借读、传抄,经过十年或数十年之流浪而始有人刊刻行世。余意吾国许多巨著,因此失传者,为数想必不少。例如余家藏精抄《姑妄言》残本,其文笔,其数量,似不在瓶书之下,但研究家如鲁迅、郑振铎诸君,均不知其名,竟不知世间有此一奇书也。(注:周越然《书书书》,上海中华日报社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出版,第122页,第129页。)

这段话不但清楚地说明了《姑妄言》就是周越然的家藏,而且包含了他对这个残抄本的评价。他对《姑妄言》何以不传的分析,颇为中肯。他只见到原书不足一回,便察觉《姑妄言》的篇幅、文笔不在《金瓶梅》之下,指出它是一部“奇书”。嗅觉之灵敏,让人不得不佩服。这段话是除《孤本小说十种》之外关于《姑妄言》的又一个重要信息。发人深思的是既然残抄本就是周越然的家藏,那么,在1941年,他为残刊本作序时为何还要说“向未见过”,后来写作《孤本小说十种》又那么讳莫如深?可能的解释有两个:一、因为这个残抄本是稀世珍宝,当时他还不想公开,但这与提供给优生学会作排印底本的做法矛盾,可能性不大;二、残抄本当时还不属于他所有,后来才归到他名下。但不管怎么说,周越然写作《瓶说》时,这个残抄本是在他手上的。现在这个精抄本还在不在世间也很难说。我国许多地方都有封存的“黄色小说”,说不定它还被封存在哪里哩。当年,周越然的藏书,特别是他对艳情小说的收藏,是很有名的,甚至被某报讥为“专收淫词书籍”(注:周越然《六十回忆》(上海太平书局印行,民国三十三年初版)自序称“我年六十”,署“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孔圣诞日周越然”。)。上海方面,如果有人能对周越然藏书作一番追寻,或许会有所获。

 

 

现在来谈谈残抄本和残刊本的关系。残抄本有第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共三回,而两个残刊本都只有第四十、四十一两回,这就让人怀疑,残刊本是不是就是据残抄本排印?如果是,那么,正如台湾句读本《出版说明》所说:“邓、周两氏皆谓抄本三回而刊本只得两回,当时未全刊出乎?抑有误记?”(注:《姑妄言·出版说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26页。)

首先,上海优生学会铅印本的底本就是那个精抄本,这该是没有疑问的,因为邓序和周序都证明了这一点。周序说:“《姑妄言》一书,向未见过。查清代禁书诸目,及诸家藏目,均不载是书,诚海内外孤本也;虽为残本,实有复印之价值。”则复印的自然就是那个“海内外孤本”,决无第二本可据。印行《姑妄言》残刊本是在1941年,如果所据不是这个精抄本,周越然必定知道,1944年,周越然写作《孤本小说十种》,就不会再把它称为“海内外孤本”。且精抄本存四十、四十一、四十二回,而上海优生学会印行的也恰恰就是第四十、四十一两回。至于为何没有印第四十二回,是不是残抄本本来就没有第四十二回?不是。残抄本共存三回,邓序和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都说得很确凿,不容置疑。那么,到周序里,为什么变成“细阅四十及四十一两回”?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当时周越然为之作序的就只有这两回。上海优生学会所印小说,多为艳情、淫秽之作,如《浪史》之类(注:周越然《孤本小说十种》著录《浪史》云:“余所见者,尚有优生学会排印本(非卖品),极精。”)。精抄本原存三回,第四十、四十一两回讲崔命儿淫乱丧生的故事,第四十二回讲宦萼行善的故事且有残缺。上海优生学会印行前两回而舍弃第四十二回,是情理中之事。

事情很清楚,底本原是三回,但印出的只是两回。那个原为三回的底本,就是数年后周越然在《孤本小说十种》中著录的那个精抄本。周、邓二位,都没有误记。

需要探讨一下的是,残刊本对残抄本有无修改。答案是有,但微乎其微。最大的遗憾是居然舍弃一回不印,其次是把残抄本书名《姑妄言》之上原有的“删改”二字,换为“明抄本残篇”。要不是俄藏本的发现,这几字之换,不知要造成多大的学术混乱,(注:俄藏本有作者自序,署“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据此知书成于雍正八年。)由此可见,翻印古籍不可不慎。但是,总的说来,当事者深知残抄本是个“海内外孤本”,因而排印时还是努力保持原貌的。在第四十回开头,严肃地标明“以上原文缺”。第一句作:“他嫁与寻常人家,要选一个做官有钱的佳婿。”这显然读不通,查俄藏本,原文是:“他这女儿生得十分标致,崔司狱夫妇爱之如命,故起他个小名叫做命儿,舍不得把他嫁与寻常人家,要选一个做官有钱的佳婿。”像这样断头断脑的句子,校点者也没有妄加一字。从两篇序言和整个面貌看,排印本也没有对残抄本内容作任何删改加工。残刊本注明“优生学会逍遥子校”,这个校,也仅仅是少数文字上的校改,无伤大体。

 

 

从版本研究的角度看,残抄本的意义要远过于残刊本。残抄本我们至今还没有看到,或许永远也看不到了。但是,既然残刊本是据残抄本排印的,基本保持了残抄本的原貌,所作的改动也只是个别文字上的,因而,我们便可由残刊本来推知残抄本。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把残刊本当作残抄本的复制品来看待。这样,除了俄藏本外,我们又获得一个重要的可资参照的本子。这种参照,首先不是在文字校勘上(在这个意义上,残刊本不足俄藏本一回,实在太少),而是在版本研究上,第一件应做的事,是将残刊本和俄藏本比较。

残抄本和俄藏本孰先孰后,谁更接近原本,当是俄藏本在先,更接近原本。俄藏本有雍正八年作者自序和林钝翁总评,抄写中乾隆帝讳“弘历”二字皆不避。据残刊本《邓序》,残抄本“抄本纸张,大抵为乾嘉时物,书法亦然,则此当为乾嘉时好事者所为。”《周序》也说:“此书著者,决知其为明末或清初人,原为抄本,写手甚佳,颇似余家所藏镇洋毕(沅)氏旧抄《续金瓶梅》也。”关于《续金瓶梅》抄本,周越然也有记载:

旧抄本八卷五十四回,紫阳道人编,湖上钓史评。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四字,卷首有目录,无序文。收藏有(一)镇洋毕沅(见图一)及(二)灵岩山馆藏书两印记,知是毕沅旧物。沅字娘蘅,一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乾隆进士,官至湖广总督。经史、小学、金石、地理之学,无所不通。著作甚多,有《经典辨正》、《续资治通鉴》、《关中中州山左金石记》、《灵岩山人诗文集》等等。(注:周越然《书书书》,上海中华日报社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出版,第129页。)

周越然有实物比照,结论应是可信的,残抄本当抄于乾隆间,晚于抄于雍正间的俄藏本数十年。

俄藏本首尾俱完,正文、批语俱全,序言、评语俱在,虽不像是作者手订的抄本,但也是非常接近原作的本子。残刊本较俄藏本有大幅度删改。它的内容相当于俄藏本第十八回去尾。它如何删改了原作,与俄藏本一比便可了然(上海中华书局本的删改与优生学会本基本相同)。这些删改不始于残刊本,因为如上所述,残刊本基本保持了残抄本原貌。残抄本书名前冠以“删改”二字,可见是后人加工过的本子。从书的分量上我们也可以大致推知残抄本对原本删改的幅度。俄藏本每回四万字上下(批语两字算一字),第十八回约三万五千字。残抄本第四十、四十一两回近三万字,删去约五千字。这两回,恰当俄藏本的第十八回去尾。俄藏本《姑妄言》有个“首卷”,篇幅不大,按残抄本的分回规模,恐怕也就是一回。那么,俄藏本的第1—17回,就和残抄本的第2—39回相对应,依此比例推算,俄藏本共24回,残抄本大概在55回左右(邓序推测“有六十回至一百回之多”,不确)。俄藏本全书上百万字,残抄本大约七八十万字,较俄藏本删去约两成。

细加考察,残抄本的删改主要有以下四方面:

第一是改体制。俄藏本最大特点是每回四万字上下,一正、一附两对回目。这是《姑妄言》作者的一大发明,是章回小说体制的一大革命,它使每一回的容量大大扩充,从而可以容纳更加广阔深刻的社会生活,更加纷繁多变的故事内容,更加错综复杂的情节结构,读者可以一气读完三五万字而想不到掩卷暂歇。残抄本则把原书的一回在情节转移接榫处锯解开来,使之变得如常见的章回小说,每回万把字,一对回目。俄藏本第十八回,叙富新与司进朝在慈悲庵相会一段,原作:

他自进学之后,他母亲就放松了些,也就时常出来走走。听得有人说慈悲庵有个绝色的姑子,又如何风流善战,有美少年到那里,皆欣然笑纳。他一个少年情性,未免也就心动,问了慈悲庵的去处,走了来看看,不意蒙崔命儿相待(按,脱“为”字)腹上之宾,以脐下之美味相款,且格外垂情,又有朱提、金簪之赠。他不但慕色,且又感情,时常走来相看。那日,正同命儿坐着说话,又进来了一个翩翩少年。这人姓司,双名进朝,年方二十有二。他父亲名司导,现任广东粮道署按察司事,母亲金氏。他家有万余之富。这司进朝是个独子,父母珍爱,留在家中照管。他是一个恩监。他生性倒也还豪爽,腹中也还有些墨水,只有一桩毛病不好,别的都不甚爱,只在一个“色”字上专做工夫。……他前在文庙中看迎学的那一日,见了富新,暗诧道:“何物老妪,生此尤物?”不觉心魂飞越。无故不好去相亲,不想今日在这里遇着了这五百年风流孽冤,满脸堆下笑来,彼此揖逊坐下。……

残刊本在“时常走来相看”后加上一句“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便成为第四十回的结尾,再把“那日,正同命儿坐着说话”改为“且说富新正同命儿坐着说话”,便成为第四十一回的开头,并把原本第十八回的附回目“司公子渔色失便宜,傅典史负心遭横祸”改为“司公子渔色破家,崔命儿失丹丧命”,作为第四十一回的回目。之所以改去“傅典史负心遭横祸”一句,是因为富新在闯王营中遭祸一段,在残抄本中已被缩写。就这样,俄藏本中本来天衣无缝结合在一起的文字,被分割开来了。我国古代小说本来并不是清一色的章回体,不少作品体制上都自有特色,《姑妄言》可算是最突出的一部,但问世没有几十年,就有人出来把它规范为习见的章回体。设或侥幸流传至今的不是俄藏本,而是一个像残抄本这样被规范化过的本子,曹去晶在小说史上的一大创新便被抹杀了。在我们引以自豪的文明史上,不知多少发明创造就这么被一律化的习惯势力“规范”掉了。

第二是去附加。俄藏本带有大量批语,在批语和正文中还穿插了大量诗词、小曲、故事、笑话等。到残抄本中所有批语都被删去,其他艺术穿插也被删去一些,这首先是为了减少篇幅。例如,写到吴友和崔命儿初次交合,俄藏本原有一段韵文和一首《西江月》,残抄本把韵文删去了。

第三是删情节。富新背叛司进朝,买了司进朝的妾婢庞氏、雨棠、雪梅作妻妾,冒名买得陕西富平县典史,上任途中被李自成兵所掳。此后的情节——在闯王营中三妇又背叛富新,四人全都遭祸获报一段故事,俄藏本十五六叶,六千多字,而残刊本删得干干净净,只略作交代便罢。

删去这一情节,恐怕是因为这段故事涉及明清易代的问题,且富新和庞氏等四人在李自成营中被奸淫,特别是富新被奸杀的情节,实在也太龌龊。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凡涉及明清易代而语带不恭的,统统抽去。富新等四人在闯王营遭祸的这段故事,骂负心人极为刻毒,批语又不时从旁点醒,就难免有关碍。富新负司进朝、三妇又负富新的故事结构甚至让人联想到三藩之事。单是林钝翁回前总批中关于这一情节的一段话,到乾隆年间就足以招祸。批语说:

富新负了司进朝,便接庞氏三妇负富新;富新因负心于司进朝而死,三妇亦因负心于富新而死。借这几个男女骂尽负心人有(按当作“尚”)不足为妙,又借富新之负心骂尽明末降贼诸文武之负心者妙极。倘有负心之人见此,当亟为改悔,不(按,脱“至”字)身罗(按,当作“罹”)横祸而贻后人之笑骂也。

明末的负心之臣,不只是“降贼”之人,更有“降清”之人,批语最后一句,大有深意,也大有关碍。恐怕删去批语,也不只是出于篇幅的考虑。

第四是改故事。 就残刊本这一段而言,改动的主要是假道姑通佛姑一段故事和富新的下场。俄藏本中佛姑将三十岁,残刊本改为二十四岁。佛姑有孕事发,俄藏本谓其兄蔺通将本阳送县官打死,又在家将佛姑吊死。残抄本大概觉得过冤了佛姑,便宜了本阳,改为蔺通将本阳强行阉割,逼为男妾,佛姑郁郁病亡,四、五年后本阳亦得暴病而亡。俄藏本写富新在闯王营被奸杀,情节令人作呕,残刊本改为他只身飘流至姚泽民营中。姚泽民被官兵擒获,他也被当作叛党斩首。这是删改人由自己对人物、情节的好恶出发来修改原作。

从《姑妄言》写成的雍正八年,到残抄本出现的乾隆年间,不过几十年,《姑妄言》便出现了经过删节、修改、重新分回的传抄本,可见在《姑妄言》写成后最初的几十年中,其传播速度颇为不慢。湮没无闻几乎不传,大约是后来的事。这跟禁书的状况是同步的。有清一代,文字狱以康雍乾为烈,禁书却以嘉庆以后为严。据李梦生先生研究,“根据归安姚氏《禁书总目》,在清乾隆朝,由于涉违碍语而遭禁毁的小说,有《剿闯小说》、《定鼎奇闻》、《退虏公案》、《樵史》、《英烈传》、《说岳全传》、《镇海春秋》。”“专门把淫书作为一类进行禁止,始见于嘉庆年间。据俞正燮《癸巳存稿》,嘉庆十五年(1810),御史伯依保奏禁《灯草和尚》、《如意君传》、《浓情快史》、《株林野史》,《肉蒲团》,得到朝廷批准。”“大规模地禁止淫词小说,是在道光年间,主要地区是江浙两省。道光十八年(1838),江苏按察使裕谦设局查禁淫词小说,所开列的淫书目,有 115种。接着,道光二十四年,浙江巡抚、学政又设局收毁淫书,开列书目119种。到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又查禁淫词小说121种,接着又开‘续查应禁淫书 ’34种。这三次禁书,所列书目基本相同,只是逐步增多而已。”“从历代开示的禁书目来看,所禁小说,一是对封建统治有不利影响的以及存在政治上的违碍语的小说,如《水浒传》及写抗清颂明的《退虏公案》、《镇海春秋》等;一是有淫秽内容及过分荒诞的小说,如《如意君传》、《蟫史》一类,其中也夹杂了一定数量的才子佳人小说。”(注:李梦生《中国禁毁小说百话·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2版。)《姑妄言》既涉及明末历史,有大量违碍语,又有出格的淫秽描写,是双料禁止对象,嘉庆、道光以后当然难以存活,要不是斯卡奇科夫带走一部,在异域安睡一个半世纪,恐怕我们今天就无缘读到这部奇书了。《周序》以为《姑妄言》所以不传,“以其主张采补,近乎邪说而非正道”,未免以偏概全。其实,张扬采补,在《姑妄言》中所占比例极小,而残抄本所存的两回,刚刚就有崔命儿、童自大的故事,这才促使周越然得出了他的结论。

 

 

残刊本较之俄藏本,除了上述四个方面的删改以外,还有文字的校订。惟文字校订,恐怕残抄本和残刊本都作过,我们已很难判断哪些是残抄本校改的,那些是残刊本校改的。大体说来,对语言作现代化规范的,应该是残刊本校改的,其他的就较难分别。这些校改,多半都有道理,但也有改错了的。

先说用后代人语言习惯规范前人作品语言的现象。比如:

俄藏本:听了命儿这话,满心欢喜,忙答道:“你的令尊见是极。”

残刊本:听了命儿这话,满心欢喜,忙答道:“你的尊见极是。”

按,“你的令尊见”是摹写假道姑累赘不通的恭维话,“是极”本通,不必改为“极是”。

俄藏本:且说这道姑同佛姑二人得在一处,以(按,当作“已”)为干柴烈火,岂有不生然之理?

残刊本:且说这道姑同佛姑二人得在一处,以干柴就烈火,岂有不生燃之理?

按,原句本通。

俄藏本:两人直到有四鼓,方才别去。

残刊本:两人直到四鼓,方才别去。

按,有四鼓,即到四鼓之时。

俄藏本:富新见他两个模样也还不俗,就下床拉他二人,春凳上都(按,此字衍)每人都见了见。

残刊本:富新见他两个模样也还不俗,就下床拉他二人,按在春凳上每人都见了见。

按:不加“按在”亦通。

俄藏本:富新同众妇人热闹了几个月,今日个一旦分开……

残刊本:富新同众妇人热闹了几个月,今日一旦分开……

按,今日个,犹言今日里。

以上例句,细细体味,俄藏本都通,都是古代小说中习见的。残抄本时代与俄藏本相去不远,语言习惯无大差别,而残刊本更合乎现代语言规范,恐怕不是残抄本的原文,而是残刊本校点者的改笔。

还有一些字句,俄藏本原是对的,残刊本也改了,甚至反倒改得不对了,也许自残抄本便已错改了。例如:

俄藏本:吴老问其大义,那朋友道:“兄要他们,名曰相婢新如嫂,无非也要图他生子之故。”

残刊本:吴老问其大义,那朋友道:“兄要他们,名曰相伴新嫂嫂,无非也要图他生子之故。”

按,此处“如”字,如同“如君”、“如夫人”之“如”,因崔命儿非吴友正妻,故称“如嫂”。

俄藏本:那两个丫头奉了主人之命,要成就主人之事还是末着,要成就自己的好事,岂不上心?

残刊本:那两个丫头奉了主人之命,要成就主人之事,又是为着要成就自己的好事,岂不上心?

按:残刊本改“还是末”三字为“又是为”,盖因未解“末着”(意为“次要目的”)一词而误。原文本大致可通,改后读来反而不顺。

俄藏本:柳眉弯,樱唇小。

残刊本:柳眉弯,樱桃小。

按:樱唇对柳眉,比樱桃对柳眉好。

台湾句读本《出版说明》有言:“残刊本不及抄本一回,然亦可用以校正抄本之误字及混入正文之批语,故用作参校本焉。”(注:《姑妄言·出版说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27页。)这种校勘总的说来是成功的。但是,因为残刊本对残抄本的文字有错改,所以,用残刊本校正俄藏本的文字必须经过甄别,否则,就有可能把俄藏本本来正确的文字改错。以上所举例句,俄藏本文字本无错,残刊本校改实属多余,甚至反而改错了,改坏了,台湾句读本也一律照残刊本改俄藏本,这就欠妥了。即使是残刊本和俄藏本都通的文字,愚意以为也还是从俄藏本为妥,因为毕竟俄藏本更接近作者原本。

原载:《文献》二〇〇〇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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