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李瓶儿是西门庆一妻五妾中，唯一一个在西门庆生前去世的，她的葬礼由西门庆亲自操办。从李瓶儿的丧葬礼仪中，可以清楚管窥明代的妻妾的尊卑差别以及男性对待妻妾尊卑差别的态度。《金瓶梅》第六十三回《亲朋祭奠开筵宴西门庆观戏感李瓶》中，李瓶儿去世之后，西门庆找温秀才写孝帖儿。这孝帖儿是用来告知亲朋好友，亲人去世，并邀请治丧并宴请的请帖。在这孝帖儿上，西门庆要求温秀才将李瓶儿称为“荆妇”，并题“荆妇奄逝”，结果温秀才不同意，还悄悄拿与应伯爵看，应伯爵道：“这个理上说不通。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人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①]西门庆想在孝帖儿上称谓李瓶儿为“荆妇”，遭到了温秀才和应伯爵的阻挠。起因就是“荆妇”一词为正妻的称谓，妾室不得使用。小说第十六回《西门庆谋财娶妇应伯爵庆喜追欢》中，李瓶儿央求西门庆娶她，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到是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如何？”西门庆称呼吴月娘为“拙荆”是理所当然的，“拙荆”和“荆妇”一词同义，都是对妻子的谦称。此典故出自于《太平御览》，其卷七一八引《列女传》中记载了东汉隐士梁鸿的妻子孟光的事迹。孟光生活俭朴，以荆枝作钗，粗布为裙。后人遂用“荆”作为男子称呼妻子的代称，与此相类似的称谓还有“荆妇、拙荆、贱荆”等。男子称呼妻子为“拙荆”、“荆妇”理所当然，但是妾室想使用此称呼却万万不可，不管是死是活，都不可使用。所以，《金瓶梅》中，当西门庆要称呼李瓶儿为“荆妇”，遭到了温秀才和应伯爵的一致反对，应伯爵还毫不客气地指出，如果用妻子的称谓来称呼李瓶儿，不但吴月娘不高兴，连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子都会不高兴，这都说明，在当时，妻妾在称谓上都有着严格的区别，不得逾越。妻子有专享的称谓，妾绝对不能使用的，这也是明代用称谓来体现妻妾尊卑的表现之一。小说《金瓶梅》第三十回《蔡太师擅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提到：“西门庆看见上面衔着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驿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从一段可以看出，西门庆为五品官，吴月娘也是有诰命的夫人。但是，诰命只加封正室，诰命和夫人的称谓只能是吴月娘的专享。诰命，乃封建社会对于官员正妻的封赏，是皇家恩典的表现，也是皇室对官员家属给予的荣耀。封诰制度，始于汉代。王莽篡汉登位，将夫人作为妇女的封号，因为是用皇帝的诰命授予的，所以称作“诰命夫人”。唐代，诰命夫人分为“国夫人”与“郡夫人”两种，一品文武大臣及国公的妻子，为国夫人；二品、三品之妻为郡夫人，传统剧目中常见的一、二品夫人，即源出于此。宋代宰相以上的妻子可封夫人，明代适当放宽，一品、二品官吏妻子可获诰命夫人称号。洪武二十六年又规定，凡一至六品官授给诰命，六品以下赐予敕命。各品级夫人的称谓分别为：一品是夫人，二品也是夫人，三品是淑人，四品是恭人，五品是宜人，六品是安人，七品、八品、九品是孺人。所以，当西门庆想在李瓶儿的棺柩上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应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后杜中书建议将“恭”改为“室”，温秀才还特意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之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②]
应伯爵和温秀才等不同意李瓶儿的棺柩上书写“恭人”二字，原因有二：一则封诰是正室才能享受的荣耀，妾室不可享受，与礼法不合；二则西门庆五品官，其夫人的封诰只能为“宜人”而非“恭人”，也是不合礼数的，有僭越之嫌。虽然《金瓶梅》书中写的是宋代的故事，但实际上它是中晚明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从李瓶儿葬礼上使用称谓以及封诰两个小细节上，已经能够看出明代社会中，妻妾之间等级的森严和尊卑的差别。李瓶儿作为西门庆宠爱的小妾，活着暂且不论，死后西门庆想在称谓上和封诰上给予其地位的提升，表达自己的哀思，也是不可行的，遭到身边亲信的阻拦，以不合乎立法予以否决。
“明人丁雄飞从传统礼制的角度，对此作了详细的分析。他认为，按照《仪礼》的规定，将丈夫称为‘君’，将正室（妻）称为‘女君’，而妾则称‘侧室’，婢之有子者只能称‘婢妾’，甚至不能称为‘侧室’。所以，丈夫与妾之间的关系，是“以君道为夫道”。从这一礼制规定出发，当与丈夫一同相处时，妾只能‘侍立’，并无享受‘侍坐’的待遇。至于正妻与妾相处，其关系则参照‘母道’与‘姊道’。当妻、妾与丈夫同席时，正妻有‘母道’的身份，那么妾无一同入座的权利；当妻、妾与丈夫别席而处时，正妻则行‘姊道’，那么妾可以一同入座。在家庭礼仪中，妾的地位不仅无法与正妻相比，甚至与那些所谓的‘子妇’（儿媳）相较，妾的地位亦稍逊一筹。礼制规定，当妾与‘子妇’相处时，礼制亦‘恒贵子妇而贱妾’。”[③] 从小说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礼制上，明代妻妾之间的尊卑差别都是非常明显的，虽然作者通过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极力想在李瓶儿的丧事上抬高李瓶儿的地位，将李瓶儿当成正妻来对待，但是这种行为终究是遭到了阻挠，这也从侧面说明在明代，妻妾之间的尊卑是泾渭分明，不可随便逾越的。丈夫即使再宠爱妾室，也要遵循礼制的制约。
除了礼制对于妻妾做出严明的规定之外，小说中应伯爵、温秀才等人对西门庆在李瓶儿的葬礼上企图“以妾为妻”的行为进行阻挠，也正说明男权社会中，男性对于妻妾制度的维护和遵循，才是妻妾尊卑差别形成的根本原因。
小说中多次写到应伯爵等人对于礼制的僭越和轻视，但是唯独在妻妾尊卑制度上，他们都成为了坚定的拥趸者。根据《明史》记载“文武官常服，洪武三年定，凡常朝视事，以乌纱帽、圆领衫、束带为公服。燕居休闲时戴忠靖冠”。
这忠靖冠是官员专属的服饰，明人在忠靖冠的基础上还设计了“忠靖巾”，但都属官员的服饰，老百姓不得穿戴。
小说七十二回写道：应伯爵和西门庆、吴月娘的哥哥一起喝酒，应伯爵抱怨自己没有官爵，“应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
西门庆将官员的所戴之“忠靖巾”公然给应伯爵，是典型的僭越行为，应伯爵对此却并无异议，可见，应伯爵等人也并非是封建礼制严格的恪守者，甚至也会主动去僭越礼制。
但是，在对待西门庆逾越妻妾尊卑的行为时，他身边的这些亲信，竟然异口同声地进行了反对和阻拦，不允许西门庆去破坏和逾越，哪怕李瓶儿去世了，依然要遵守妾室的本份。这也充分体现了当时的中晚明社会，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和王阳明心学思想的冲击，男性们对于封建礼制的遵循有所松动甚至公然的僭越，但是用封建礼制束缚女性却没有半点松懈。
明代社会妻妾尊卑差别在礼制的规定下，表现得还是十分突出的，礼制对于妻的社会地位、享受权利进行了保障，但妾是不能享受妻所享受的所有权利的。
妻妾等级、尊卑制度建立的终极目的是为了维护男性的权益，使得男性在婚姻中的利益最大化。同时，这也是封建社会男性用来对女性进行束缚、限制和压迫的工具。
妻妾尊卑礼制的制定者为男性、从这种制度中受益的也是男性，所以他们极力维护和尊奉妻妾之间尊卑也就不足为奇了。
[①]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03页。
[②]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04页。
[③]陈宝良《正侧之别:明代家庭生活伦理中之妻妾关系》，《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8期。
文章作者单位：湖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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