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之西梁女国与海上女国

摘　   要： 《西游记》之西梁女国，学界一般认为是以隋唐时期西羌东女国为本事原型，然而考察东女国的历史记载及其特征，则与西梁女国并无联系。西梁女国的本事来源实即糅合了诸多海上女国的传说而成，如《山海经》的入水而孕、《大唐西域记》的执师子、罗刹女传说、明初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郑和下西洋时暹罗国传闻等。受《西游记》西梁女国的影响，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清李汝珍《镜花缘》之女国均为海上女国。

关  键 词： 《西游记》；女国；海洋

作者简介： 张祝平(1955- )，男，上海崇明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方面的研究。

一、《西游记》之西梁女国的特征

习惯生活于男性为主的社会中，其价值观、伦理观、审美观、生活理念往往都带着男性的色彩，《西游记》则展开丰富的想象，从第四十八回始至五十四回为人们描绘了全女性社会的西梁女国的情形：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 (四十八回) …… 他说：“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驿，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么治得?” (五十三回)

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众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衠阴世少阳。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凶丑?”驿丞道：“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三徒却是形容狞恶，相貌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只留下御弟，有何不可?”

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爷，万千之喜了!”三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驿丞道：“下官才进朝启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知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三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哑。(五十四回)

从原文描写中看出，《西游记》的西梁女国有这样几点特征。（1） 这是一个自上而下、各色人等、各行各业全由女人组成的社会，“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2） 她们的孕育全靠喝子母河水怀胎，“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从未有男儿与之交合。从伦理观上讲并非正统。（3） 女国主之所以看中唐三藏，是因为“御弟相貌堂堂，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是基于三藏之相貌和对中华上邦人物的景仰。是出于情缘。女王愿以江山和托国之富相交，是爱美男不爱江山的人物。（4） 这是一个和平共处的社会，商业色彩非常浓厚，与外界交往主要是经贸往来，而无兵戎相见，“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即使是逼婚，也仅限于不与倒换关文而已。是符合女国阴柔的特点的。（5）四十八回借陈老的话作者不经意间透露出本来去西梁是需乘船飘洋而过的信息。

美色、权势、财富对于世俗常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西游记》在西行取经的路上设置了这样一个西梁女国主要还是以此来对唐僧进行考验。但也通过塑造这样一个国度透露出作者某些价值观、审美观、伦理观。

二、东女国的实际情况

谈及西梁女国的故事形成，许多论者将其与我国历史记载的西部女国联系起来，并认为“梁”就是指古梁州，即我国的西南部。那里古代存在与海上女国相对的陆地女国，史书记载比较详细，有关于苏毗女国、东女国的记载。尤其是东女国，隋大业初裴矩撰《西域图记》，唐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长孙无忌等撰《隋书》卷八十三《西域传》，唐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玄奘撰《大唐西域记》，唐武后时李延寿撰《北史》中《西域传》，唐贞元十七年贾耽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唐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杜佑《通典》，唐时苏冕、崔铉、宋王溥撰《唐会要》卷九十九，五代刘昫撰《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七，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都曾记载了隋唐时期的东女国的情况，各书皆辗转引述，大体相近。这里选《唐会要》所载来看其特征：

东女，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有女国，故称东女国也)。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隔罗女蛮及白狼夷，有十八馀城。王所别居名康延州，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户口四万。女王号为“宾就”，有女官号曰“高霸”，评议国事。在外官寮，并男夫为之。五日一听政。女王若死，国中多敛钱，动至数万，更於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为大王，小者为小王。若大王死，则小王继立，或姑死而妇继，无篡夺。所居皆起重屋，王至九层，国人至六层。重女而轻丈夫。文字同於天竺。以十一月为正。每岁至十月，令巫者赍酒殽诣山中，散糟麦於空，大咒呼鸟。俄顷，有鸟如雉，飞入巫者怀中，因刳其腹视之，有一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多异灾。其俗信之，名为鸟卜。

 

在以上文字其后，大段记述其国政变迁及与隋唐关系等，从这些记述考察其国情形，它是一个实际上存在的一段历史，但除了是个女权社会外与《西游记》之西梁女国实无多大关系，更无西梁女国那些神奇和情趣。因此可以得出西梁女国本事不是源于东女国的结论。

三、杨讷《西游记》杂剧之女国

考察《西游记》之西梁女国故事演变我们必须注目元末明初杨讷杂剧《西游记》，它对小说《西游记》形成产生了重要的直接影响，西梁女国的故事显然直接参照了《西游记》杂剧之女国故事情节。

杨讷， 原名暹，字景贤，一字景言， 号汝斋。从姐夫杨镇抚流落到钱塘，并以杨姓称之。大约生于公元1333年，一生致力于杂剧创作，所作杂剧有《西游记》、《刘行首》等20部。现存万历四十二年(1614)题《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杂剧《西游记》记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长达六本二十四折，是吴承恩所著《西游记》小说的一个重要依据。其杂剧第五本第十七出《 女王逼配》是现存西游故事中最早、最完整写唐僧师徒过女国的情形的一段，里面有这样的话值得玩味：

［女人国王上云］ 子童女人国王，俺一国无男子，每月满时，照井而生。俺先国王命使，汉光武皇帝时入中国，拜曹大家为师，授经一车，来国中。至今国中妇人，知书知史。立成一国，非同容易也呵！

 

这段话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该女国故事显然是由《 后汉书卷八十五东夷列传第七十五》“又说海中有女人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则生子云”的海上女国本事而来。这就给我们追寻女国本事原型的海上来源提供了依据。二是该国与中华交往甚久，妇人知书知史，深受中华文化影响。

《女王逼配》中有的唱腔唱出了女国王的内心情欲与对男人的相貌的审美，所以她要以一国之富博得三藏的欢心。这些都为小说《西游记》所取。

还有的唱腔是用儒学“天地阴阳，自有纲常。人伦上下，不可孤孀”人伦大纲来嘲讽佛教的灭绝人性的虚妄和虚名。

杂剧《西游记》的女王逼婚对情欲的描写更加露骨，甚至将孙悟空也写得满口污言秽语，情欲萌动。杨讷杂剧《西游记》虽然影响了小说《西游记》西梁女国的塑造，但小说却写得更有美感和情趣，不似杂剧那样庸俗和油滑。

四、西梁女国的原型 —— 海上女国

通过对东女国以及杨讷的杂剧《西游记》女王逼配一出的分析，可知西梁女国故事原型并不是源于历史上实有的陆路上的东女国，那么就促使人们把目光投向那传说中的形形色色的海上女国。

(一) 感孕而生的女国

在我国古籍中最早记载女国的是《山海经》，《山海经·海外西经》曰：“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

古书中还记载了一个女国是在扶桑国以东，《后汉书卷八十五东夷列传第七十五》“又说海中有女人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则生子云”又详见于《梁书·卷五十四》，书中记录了南北朝人慧深游历之后的言谈：“扶桑东千余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竞入水则任娠，六七月产子。女人胸前无乳，项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食咸草如禽兽。咸草叶似邪蒿，而气香味咸。” （《南史》卷七十九，《太平御览·卷七百八十四女国》，北宋乐史《太平环宇记》卷一百七十五的记载从此处转抄。

南宋隆兴癸未进士周去非撰《岭外代答》也谈起海上女国：

爪哇国古本阇婆国，东扺古女人国，西扺三佛齐国，南扺古大食国，北界占城国。……阇婆之东，东大洋海也，水势渐低女人国在焉，愈东则尾闾之所泄，非复人世。

 

南宋赵汝适也撰《诸蕃志》，据《四库全书》馆臣所云：赵汝适乃“宋歧王仲忽之元孙，是其提举福建路市舶时所作，宋已南渡，诸蕃惟市舶仅通，故所言皆海国之事”。其所言女国与《岭外代答》相似。

元至正己丑冬汪大渊《岛夷志略》言“他如女人国，视井而生育；茶弼沙国，日入其地，声震雷霆。”

《元史》卷十四《本纪第十四世祖十一》记有“丁亥……女人国贡海人。”

从这些传说记载里可见东海女国无论是入水而孕、视井而生、感风生女都是无男性而育，可以对应西梁女国喝子母河水怀胎怪异。

(二) 西海岛女国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二十三国》在僧伽罗国部分谈了执师子传说和僧伽罗传说，前者实际上也附带说了西大女国的来历，后者则讲述了僧伽罗抵御罗刹女国的诱惑故事。

1执师子传说。言南印度国王女娉邻国，吉日送归，路逢师子……时师子王负女而去，捕鹿采果，以时资给。既积岁月，遂孕男女，形貌同人。男渐长大，力格猛兽。年方弱冠，人智斯发，请其母曰：“我何谓乎?父则野兽，母乃是人，既非族类，如何配偶?”母乃述昔事以告其子。伺父去已，遂担负母妹，下趋人里。其师子王还无所见，便出山往来村邑，咆哮震吼，暴害人物，残毒生类。其王既不擒获，招募擒执师子除国患者，当酬重赏。其子闻王之令，乃袖小刀，出应招募。乘其父顾亲情驯伏时刳腹杀之。

王曰：“逆哉！父而尚害，况非亲乎？畜种难驯，凶情易动。除民之害，其功大矣；断父之命，其心逆矣。重赏以酬其功，远放以诛其逆，则国典不亏，王言不贰。”于是装二大船，多储粮糗。母留在国，周给赏功，子女各从一舟，随波飘荡。其男船泛海至此宝渚，见丰珍玉，便于中止。其后商人采宝，复至渚中，乃杀其商主，留其子女。如是繁息，子孙众多，遂立君臣，以位上下，建都筑邑，据有疆域。以其先祖擒执师子，因举元功，而为国号。其女船者，泛至波剌斯西，神鬼所魅，产育群女，故今西大女国是也。

《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二十三国》还具体说明了西大女国方位：狼揭罗国东西南北各数千里，……临大海滨，入西女国之路也。新旧《唐书》、《唐会要》等都曾言及西大女国。

2僧伽罗传说。佛法所记，则曰：昔此宝洲大铁城中，五百罗刹女之所居也。城楼之上竖二高幢，表吉凶之相，有吉事吉幢动，有凶事凶幢动。恒伺商人至宝洲者，便变为美女，持香花，奏音乐，出迎慰问，诱入铁城，乐燕会已，而置铁牢中，渐取食之。时赡部洲有大商主僧伽者，其子字僧伽罗。父既年老，代知家务，与五百商人入海采宝，风波飘荡，遇至宝洲。时罗刹女望吉幢动，便赍香花，鼓奏音乐，相携迎候，诱入铁城。商主于是对罗刹女王欢娱乐会，自余商侣，各相配合，弥历岁时，皆生一子。诸罗刹女情疏故人，欲幽之铁牢，更伺商侣。

罗刹女遂纵妖媚，备行娇惑勾引商人和僧伽罗。商侣爱恋，情难堪忍，而僧伽罗则抵御诱惑战胜了罗刹女。

这两则传说特别是罗刹女传说对西梁女国故事形成的影响很大，“僧伽罗者，即释迦如来本生之事也”，唐三藏过西梁女国也经历了女色、财富、权力的考验。值得注意的是罗刹女国故事中商贾的经贸往来与西梁女国也有某些方面的相似处。

3暹罗国的记载。元代杨庭璧出使南海，史弼远征南洋，显现了远洋能力的强大，至明成祖遣郑和七下西洋使中外的海上交通达到了极盛，白帆点点，远征汪洋。郑和下西洋这一中华民族的航海壮举不仅是中外交通史上最浓重的一笔，对中外交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对明代的海洋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一明初盛事对后代影响较大，其间的故事在明代广为流传。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二《别志》所云：“盖三宝下西洋，委巷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评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在国外也产生影响，《明史》卷三百四《宦官传》亦云：“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

郑和的随从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等是专记海外异域的地理风物笔记。言及暹罗国时云：

民风皆是妇人主事，其国王及下民若有谋议刑法轻重、买卖一应巨细之事，皆从决于妻，其妇人智量果胜于男子。若有妻与我中国男子情好和美，则置酒饮以待，同饮坐卧，则夫恬不为怪，则曰：“我妻则美，中国人喜爱。”…… 国之西北，去二百余里有一市镇，名曰上水，可通云南后门，此处有番人五百余家，诸色番货皆有卖者。……中国宝船到暹逻，亦用小船到彼买卖。(《瀛涯胜览》)

暹罗国(自占城起程，顺风十昼夜可至)

大小之事，悉决於妇，其男一听，可与牝鸡之鸣。苟合无序，遇我中国男子爱之，必置酒致待而敬之，欢歌留宿。(《星槎胜览·卷一》)

 

元、明代航海事业的发达，海上对外交通的繁荣极大地鼓舞了国人的自信心，郑和在长乐三峰塔寺所立的石刻《天妃灵应记》云：

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际天极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若海外诸番，实为遐壤，皆捧琛执贽，重译来朝。

 

虽然此石刻颂扬的是妈祖天妃对郑和下西洋的护祐，但让人能深切地感受到明人那种“云帆高张，涉彼狂澜，若履通衢”，意气昂扬的时代精神与“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轶汉、唐”的大国气度。《西游记》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时代特点。《西游记》第五十四回写唐僧师徒来到西梁女国，女王看到中华上国男儿心爱之，摆酒歌舞款待，欲与三藏留宿匹配之事，实即脱胎于马欢、费信之书，也是明人大国气度的体现。此外也反映了中外海上经济交往的现实。

五、结   语

《西游记》的西梁女国的本事来源实即糅合了诸多海上女国的传说而成，如《山海经》等的入水而孕、《大唐西域记》的执师子、罗刹女传说、明初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郑和下西洋时暹罗国妇人主事遇中华男子心爱之传闻等。西梁女国的塑造也反映出明人的伦理观、审美观以及大国自信心。受《西游记》西梁女国影响，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清李汝珍《镜花缘》之女国均为海上女国。

原载：淮海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6（4）：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