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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阅读·子不语】夜叉
《天妃娘妈传》中的夜叉,明万历三十年刻本。
渔夫夜间从海上回来,正待关门,门口却递进来一只黑手,拦住了门闩,门缝正好夹住了毛茸茸的手臂,就像夹住了一段枯木,两扇门立刻朝两边荡开,一阵大风涌进,吹得屋里难以立足。渔夫受到惊吓,向后跳开去,那黑手的后面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只见来人穿着黑袍,手里拎着车轮大的两只蟹,直奔灶台而去,一边走还一边回身对渔夫道:
“借火来一用。”
那人回头时满脸漆黑,看不清五官,唯一醒目的,是四颗白亮的獠牙破唇而出,仿佛是夜空里同时出现的四枚新月,有着清冷的银光。渔夫未敢接言,算是默许。
这个不速之客倒提着两只巨蟹,径直奔向灶前,两只蟹在他手里挣扎,四只挥舞的巨钳总也打不到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躲在了蟹的身后。蟹螯虽然刚猛,却不会拐弯朝后攻击,耳中只闻四只钳开合的金属撞击的回音,火星不断在这间暗室里绽开,屋里的桌凳、瓶罐、干鱼、梁柱的巨大投影在火星的照耀下忽明忽灭。渔夫蹲在门旁的角落里,被蟹螯上闪耀的火星刺痛了双眼——他此时已经忘记了眨眼,眼皮的保护作用也失效了,只能任凭那些火星来炙烤,片刻间就双泪长流。
柴草都是现成的,黑衣人在灶前的空地上生起火来,经黑衣人手指的牵引,湿柴的黑烟在上升到半空时陡然发生了弯折,都被吸进了灶膛,偶有溢出灶口的黑烟,也在黑衣人的弹指声中卷入了灶膛。
两只蟹烤熟,蟹壳上呈现出一大片不规则的焦黑,满屋蟹黄香味,直往渔夫鼻孔里钻,来回摇头也躲避不开,惹得渔夫想打喷嚏,又怕惊动那黑衣人,不得不强忍住,几近于窒息,脸上憋出了紫色,好在黑衣人自顾烧蟹,紧盯着蟹盖上涌出的水汽,始终没有朝蜷缩着的渔夫看一眼。
当黑衣人掀开螃蟹盖,就像掀开一只尘封多年的老樟木箱,渔夫耳中传来了锈蚀的轴承被迫转动的吱呀声。蟹盖甫开,白烟腾空而起——黑暗中耀眼的白幕,屋内陡然一阵湿热蒸腾。黑衣人抖擞精神,大跨步冲进这烟幕中去,俯身咯吱咯吱咀嚼起来,獠牙刺穿甲壳的钝响,臼齿细嚼时的爆裂,直嚼得渔夫浑身骨节酥麻,后来引起了脊上一阵剧烈的痉挛。渔夫堵上了耳朵,不去听那恐怖的声音,身上这才好受一些。
黑衣人嚼完一只蟹,又朝着另一只下口了,在白烟中,灶边只剩下两只蟹盖,蟹腿也没剩下一个,原来都被他嚼碎吞下肚去了,同时被吞下肚的,自然也包括两只蟹螯。渔夫看到,黑衣人吃蟹螯时,是把螯尖朝下,仰面朝天,把整只螯插到嘴里去,像街头卖艺的江湖人在吞宝剑。黑衣人摇晃脑袋,硬把两只垂直坠入口中的蟹螯吞下,渔夫听到蟹螯进入胸腔时的巨大聒噪,黑衣人的胸内好像都是铸铁的。当黑衣人直起身时,两只蟹螯便凭空消失了。蹲在墙角的渔夫看得触目惊心,仿佛有蟹螯卡在自己的喉头,想到这里,渔夫不禁一阵猛咳,这咳声终于惊动了黑衣人,他停止了咀嚼。
黑衣人这时似乎已吃饱,他看了渔夫一眼,似乎冲渔夫微微点了点头,只不过脖子过于僵硬,点头的动作极难发现,好在渔夫已经会意。黑衣人推开门扬长而去,只留下呆呆发愣的渔夫。渔夫回转身,透过不断开合的门户,望见那个黑衣人走到了不远处的码头,纵身跳了下去,落水时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渔夫望着黑衣人远去的背影,越想越怕,一夜未能安睡。闭上眼,眼底的黑暗世界里就满是那黑衣人的黑脸,还有平生从未见过的巨蟹,不知不觉中又到天亮。
这天一早,渔夫出海捕鱼,竟然满载而归,这在他的捕鱼生涯中是最大的一次收获,有许多鱼已经逃出渔网,却像受到惊吓似的,又纷纷折回头来钻进网中。渔夫心中觉得奇怪,收网后,他从船头俯身往水里看,冷不防水里正有一人抬头往船上看,那人正是昨夜来借火的黑衣人,他正站在水底,仰起脸来看着渔夫,脸离着水面不远,水面上蜷曲的波浪更使他的脸显得扭曲狰狞,双眼如拳,尽是血红之色,四颗獠牙依然闪亮,若论面皮之黑,则是黑不见底、毫不透光,似乎只有颏下的一丛钢髯托着这一颗头颅似的,他的身子都被这硕大的头颅所遮挡。
渔夫眼前一黑,就要向水中栽倒下去,却被那黑衣人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双手给扶住了双肩。渔夫在船上站稳,黑衣人也就消失不见了,双肩上还有刚才黑衣人那一扶留下的水渍,肩胛在风中陡然一凉,此时方知并非梦幻。
归航的途中,渔夫不得不放掉一部分鱼,然后从船尾跳下去,边往前游边推着船前进,才勉强使小船保持平稳,他一路把船推回岸上,早已筋疲力尽,而看着满船的鱼,这劳累似乎又算不得什么,立刻被喜悦所冲淡,使不完的力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像这样的收获,以前从未有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渔夫不禁担心起来。
当天晚上,黑衣人又来到了渔夫家里。这次,他拿着两个锅盖大的螃蟹,走到灶前生火,这一回,渔夫看着他把柴草填进了灶中,在锅里添了水,似乎想煮蟹。而那蟹又太大,锅里放不开,黑衣人每次煮半边,煮熟之后再煮另外半边,两只蟹分四次煮熟,像上次一样,连嚼带吞,两只蟹瞬间没了踪影。黑衣人出门时还朝渔夫点了点头,照旧从码头上跳了下去,渔夫这时才看清,这黑衣人跳水的姿势古怪至极——他头朝上,双脚朝下,已经在码头上凌空跳起,落水时却极慢,好像悬在了空中缓缓下移,最后才像一片鹅毛般飘落水中,照样没听到水声。
渔夫壮着胆子走到码头,往水面上一看,那黑衣人在水面下已经走出很远了——他悬浮在水底,手脚未动,整个身子却径直朝前滑去,就像受到了海中巨大力量的牵引,他的身上似乎有透明的气流包裹,这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模糊不清,也使他身上滴水不沾,因此他穿行在海底也不会把自己搞得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在他经过之处,不断有细碎的气泡从他周身的气流中逃逸出来,悬停在水中,不上升也不沉没,也丝毫没有爆裂的迹象,渔夫在岸上看了多时,心中暗暗称奇。不知过了多久,渔夫才觉察到夜已经深了,群星落尽,不断有露水从空中坠落,打在他的身上,海上的夜露最伤人,渔夫不禁打了几个冷战。
第二天渔夫出海,照样是满载而归,原来那黑衣人为谢渔夫的火,在水下截住了一个过路的鱼群,把鱼群驱赶到了渔夫的船底,渔夫正巧在这时下网,大鱼都进了网,直到小船载不动,船底仍然有无数鱼头跃动,撞得船底阵阵酥麻。渔夫只能望鱼兴叹,他的小船载不动这庞大的鱼群,他所捕获的,充其量只有鱼群一角,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队的鱼游走。
黑衣人站在水下,目送着渔夫的船摇晃着离去。
从此以后,渔夫每夜都给黑衣人留着门,柴草也是每夜都备了新的,留给黑衣人烤蟹,那黑衣人就是入户夜叉,经常到渔夫家里做客,而这时,渔夫已经不再害怕。这种夜叉不但无害,反而大有益处,渔夫靠夜叉的帮助才能每网不空,并就此发家,成了海滨一带的富户,再也不为吃穿发愁。
到了晚上,夜叉照旧会提着两只大蟹走到灶间。这一次,渔夫在灶下生起火,和夜叉一起坐在灶前剥蟹,渔夫拿起了锤和凿,蟹的铠甲纷纷断裂,肉汁在罅隙间奔流,把镔铁的凿子沾湿。夜叉背着手,站在渔夫身后观看,当四颗獠牙在暗夜里闪烁,夜叉这才意识到不妥,怕渔夫受到惊吓,夜叉举起袖子遮住嘴巴。
他们在蟹壳上罗列杯盘。有人看到他们在月夜里对饮,几杯下肚,黑衣人拿着蟹螯,攥住双钳用力一掰,蟹螯就变成了两爿,他自留一爿,另一爿递给渔夫。他们啃着蟹螯,就像啃着热气腾腾的羊腿,与羊腿完全相反的是,蟹螯的骨头在外,肉在里,螯壁包裹着蟹肉。蟹壳是最好的碗,蟹爪是最好的筷,世间再名贵的碗筷也难取代,长时间的撕扯令这一人一怪的脸上热汗直流,四邻听到他们的大喊大叫,家家紧闭门户不敢出来,夜叉的相貌唬住了岛上的所有人,除了他眼前的这个渔夫之外。
那时节,真是渔家的黄金年代——如今这年代已经一去不复反了。
这沉重的蟹螯,合双臂之力才能勉强举起,渔夫连半爿没吃完就饱了。夜叉意犹未尽,还不断往嘴里扔着一团团白色的蟹肉,随后抓起酒坛,把余下的酒全都倒进肚里——酒在他体内有一阵瀑布坠落般的轰鸣,蟹肉坠落如雨,渔夫侧耳听着,仿佛亲眼见到了一片白色的泥泞,他不禁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吃惊,于是,他使劲晃晃头,把这些杂念给丢开了。
这时,夜叉才是真醉了,渔夫又喝过几杯,早就趴在蟹壳上打起了鼾,鼾声震得蟹壳鼓荡,夜叉的手抵在蟹壳上,不禁触到一阵微麻,那是渔夫的鼾声在作怪,蟹壳成了剧烈抖颤的鼓面。夜叉在醉中强打精神,忽想到到自己该回去了,为了不惊醒渔夫,他的手离开了蟹壳的桌面,在地上挪出老远,才打个滚站起来,这些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站在原地扶着树喘了半天才恢复如常,那些酒在此时不失时机地攻上了他的头顶,仿佛有无数小蟹爬进了颅腔,万千利爪在抓挠着。
那一夜,夜叉走在水面上踉踉跄跄,海水打湿了鞋面,海里的鱼群吞食了他的呕吐物,也醉倒无数,全部肚皮朝上浮在海面,不知何时才能转醒,这些鱼浮在水面上,成为夜叉行走水面的绊脚石。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时至今日,东海上的渔民夜里睡觉还不插门,他们这是在为入户夜叉留门,然而入户夜叉却再也没有出现,夜叉手里车轮锅盖似的螃蟹也没出现过,只留下这样一个古老的风俗,东海的渔人沿袭不绝。在东海之滨,渔村的新房初建时,甚至连门闩这一道程序都免去了,只留两个门扇。那时节,每家的门户大开,从门外望去,黑洞洞的门楼深不见底,门洞深处,似乎还有几双朝外窥探的眼睛。
每当起风的夜里,都有门扇在风中撞击,巨响摇撼庭院,将人们从睡梦中拎起来,渔村的夜晚立时人影纷乱,方盒似的院落里蠕动着昏睡未醒的身躯,风把院门吹合,他们举着梦游式的双臂,把院门撑开,搬来大石固定住门扇,使院门在大风之夜仍然大开。
然而,入户夜叉却再也没有出现,只有他的故事还在四处流传。
漫长而又无奈的等待。人们却有着足够的耐心,只盼着有那么一天,入户夜叉提着两只车轮大的蟹走进自家院落来借火,更盼着入户夜叉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鱼虾。入户夜叉终究没有再来,他偶尔在人们的梦中出现,又匆匆离去,人们在梦中呼喊,入户夜叉也不回头,只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在海面上踏着波浪渐行渐远,随后悄无声息地沉没,就像一个投水自杀的人。
那一夜,半岛上的渔民们纷纷在梦中惊醒,抬眼望屋外,两扇院门在风中开合,不断切割着满月之夜的白光,使院子里电光闪闪,就连卧室里也受到电光的影响,人们总是不得安睡,即便入梦,也是满眼光影晃动,他们在梦中亦受惊吓,一夜要醒来上千回,所以半岛居民多是有着又高又肿的黑眼圈,这成为识别半岛人的重要特征。
入户夜叉似乎只属于过去的年代,那时节,人心还未完全崩坏,就连夜叉这样的凶神恶煞也知恩图报,再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这样的故事,也许只在过去的年代里才会发生,我们丝毫不必怀疑其存在,因为这年代不属于我们。我们只能暂时停下脚步,回头遥望。
许多年过去了,不闭门户的闹剧依然在渔村不断上演,年轻一代已经不知其意,只是按部就班地照做,甚至增添了不少庄重的仪式感,比如在门后挂香炉,敬供香火,也有不少人家在晚上临睡前要洒扫门庭,以示恭敬,有细心者还要在门前撒一层细沙,凡此种种,更使这古老的风俗变得俗不可耐,想必夜叉见了也会心烦。
终于有一天,一个帮闲文人路过此地,见此处景致不错,便留下来游玩几天。当他饱览海上风光,又吃饱了虾蟹,饱嗝里都有热烘烘的甜腥,一张嘴就像夏季海滩的腐泥。尤其是在夜里,他见识了渔村夜晚不闭门户的习俗,不禁大加叹赏,他迈着四方步,从海岸走向渔村,一路摇着洒金的折扇感叹道:这真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只有盛世才会有这样的场面啊!
——以他的迂阔,又怎会知晓入户夜叉的故事。这些渔户无非都是梦想着发家罢了,哪有什么夜不闭户的美德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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