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虽然个子不高，不爱讲话，但弯弯的脊梁倒像是能扛起整片天。
每每见到他，他不是满脸高兴地从菜地里带回来自己种的特大号蔬菜，就是骑着三轮车，领着他的小黄狗回家吃饭。
就这样，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一只四处探索的小狗，一辆吱吱呀呀的三轮车，过着菜地、集市、家里三点一线的生活，又开启了充满希望的一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这样简单而充实度过了七十多载春夏秋冬。
不记得最初在自己印象里记得这个老头是什么时候——
是喜欢吃瓜子的我在断奶时候嚎啕大哭，有个老头一整夜不睡觉剥的床前都是瓜子皮记起的，
还是吃饭时皮肤黝黑的老头默默离开饭桌，顶着太阳带回来一捆新鲜蔬菜时，
又或者是永远可以吃到最大最甜的草莓，吃到熟透的第一个西瓜时，
又或者是调皮捣乱时候从不舍得打骂，又或者是奶奶想要孙子，只有姥爷坚定地相信他的外甥女是最好的外甥时。
后来，我去找姥爷玩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慢慢发现原来在我心中那个不善言辞只知道闷头干活的老头，还有这么调皮的一面——姥姥不让姥爷喝酒，他就偷偷去超市买袋装的散酒，花生米都可以省掉，带着从家里拿的苹果，就那样坐在锄头上喝上两口，发现我到的时候悄悄藏在口袋里；
原来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他还有博学的一面——当我跟他谈到俄乌战争的时候，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仅从电视机获取的知识量却令人刮目相看；
原来佝偻驼背的他曾经也是一名壮汉——当讲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用一天时间从老家临沂，拉着平车到枣庄拉煤，一米七不到的身高拖着几千斤的车子跨越千里的时候，为了养活一家人的他有多么拼命；
当姥姥埋怨他只会卖菜挣钱，不知道在集市上买点东西垫垫肚子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转头告诉我集市上东西他吃不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哪有什么吃不惯啊，只不过是觉得集上东西贵，不舍的花钱而说的谎。
当得知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兴奋地拿出一沓百元钞票塞进我手里，脸上掩饰不住喜悦，嘴里不停地念着好，我便知道了我在这个老头心里的重量。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老人年纪大了——
是从他开不了手扶拖拉机开始？还是从突然脑梗戒酒开始？还是骑车去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还是从日渐弯下的腰开始？
一直觉得他是干活干净利落的老头，在他的村里，永远都可以炫耀他的特大号蔬菜粮食，在集市上，永远是那个有最新鲜干净蔬菜的老人，直到去年冬天他不吃不喝一个月，查出来胃癌晚期，仿佛一切来的太突然了。
那一刻，生病的难过写在他脸上，担忧沉郁涌上我们心头。
为什么上天对这个待人接事十分宽厚的老人十分不公？
即便他猜到了自己的病，怕他过度担心，我们也没有告诉他实情，用“胃炎太严重”去平复他的心情，每隔二十天一次的化疗，即使再疼，他也从不会说出口。
眼看着气色好转，可祸不单行，化疗导致免疫力降低，蛇胆疮长满了上半身，皮肉溃烂。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怕我们担心，依旧抵住化疗的疼痛、抗住避光针的酸麻，自己骑车一两个小时去买药，父母对孩子之与孩子对父母真的不同。
他即使自己病魔缠身想到的还是不让孩子担心。
此刻的我还不知，我跟这个老头的相处时间已经仅剩几个月了，我由于学业不得不重返校园，每每打电话，他都说自己身体很好，不要担心，即使癌症折磨得他吃什么都难以下咽，也会在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露出笑容让我们放心。
一二期的抗癌药物即使让他有了力气感觉到好转，可是依旧控制不住癌细胞的扩散与转移，三期结束，胃彻底失去作用，在医生给他插上食管的时候，姥爷建立起来的心里防线再次崩塌。
从来没掉泪的老头，当听到我的声音的时候忍不住崩溃，此刻的他虽然不知道医院已经宣判了倒计时，却还是哭得哽咽。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打微信电话让他陪我看看校园，扯扯皮搞搞怪，我不厌其烦地喊着他，我怕有一天醒来再也喊不到他了，更怕这声“姥爷”以后再喊出口，没有人再拖着长音宠溺地回应了。
他说等到过年要亲自给我包个大红包，这是支撑我见到他的希望，也是他不认命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在最后一周里，我每每喊他，他不是睡着了就是没力气答应，可是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听见我的声音，仍会拖着长音回答：“哎～是外甥呀～”
从正常聊天到意识涣散，再到口齿不清，最后听见声音张开嘴却说不出话，视频这头的我每每挂了电话都泣不成声。
一直装作开心搞怪的自己，最后一次打电话跟他讲话时看着他噙在眼里的泪水，他说不出口的想念，忍不住哭喊着让他再陪我久一点，他也想等我成家立业，想多陪我走一段，可是这对于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对他而言有多难。
妹妹哭着让姥爷再等等，等到国庆假期见一面，他用尽力气摆摆手，或许是担心我跟妹妹请假为难，又或许是怕我们看到他离世前的样子难过，可能对姥爷而言，用尽全身力气流出眼泪来告诉我们他不是故意食言的。
就这样，在大家因长征六号一箭三星发射而兴奋时，悄悄地离开了。
秋风又起，吹不尽缕缕思念；飞花似梦语，梦不完暖暖画面。
小黄狗听见声音还是会远远的跑去迎接，三轮车也因为无人问津落了一层灰
——那个步履阑珊的老人啊，何时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