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扁担,一个箩筐,就是半副挑子。
小时候,常常看见父亲那一副挑子,尤其是锃亮发光的那根褐色竹扁担,刻骨铭心。
父亲是个民间手艺人,主打篾匠,兼作木匠、泥匠、铁匠、漆匠。他的一切快乐都在“半副挑子”中得来。
每当看见烟火,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乡村生活。
“农家无闲人,五月倍儿忙”,农民的的确确很辛苦。父亲是靠手艺吃饭的人,更是香饽饽。今天东家请,明天进西村。
他的一副挑子,就这样被分成半副了——有的人家为了“抢”父亲做工,就提前“抢”挑子。在乡亲们心中,手艺人的挑子,就是“吃饭工具”。
我是父亲五旬得子,在乡下幺儿看得重。我记得父亲最喜欢把我放在挑子的箩筐里,和工具一起,挑进做工人家。
我是很乖巧懂事的人,从小就听父母话。所以,父亲把我带在身边放心。
我一个人也可以玩。把父亲做工的边角料当成玩具,或摆出“万里长城”,或架起“空中楼阁”,或围成“独立城堡”,或做成“私人花园”。父亲忙于做工,偶尔看一眼,笑一笑,竖起大拇指。
父亲做工非常精细,漂亮。
我亲眼看见过他做的晒簟(大型篾器,是农村常用的晒谷子的专属工具,长约五米,宽两米)。先要用墨绳量身定下尺寸,一般是两米,用锯将竹子截下来,破成很细的篾片,再用这些篾片一根一根横竖拼起来。然后,用木尺轻轻敲击,确定结实了,接着再拼“下一根”。
我看到父亲的左右手不停飞舞,很像是父亲平时在练武术的时候一样,出手快捷,收手迅速。
父亲额头的汗珠子却不时跳出来,掉落在篾片上。它也像调皮的小鸟,想提前见习“偷食”吗?因为晒簟是农家的常见物品,就连鸟雀们都熟悉了。
父亲的晒簟做工漂亮,扎实,一般新做的,可以管七年用。
上半年,是补修旧晒簟为主;下半年,是做新晒簟为主。由于父亲做工细、密、实,十邻八乡的人都知道,所以,上门来请的人特别多。
父亲是个内向的人,厚道本分,很少言语。人家请他做工,几乎是有请必去。
可是,一到农忙时节,请的人多,父亲也只好自我加压、提速。结果,多数时候挑子就成了抢手货。一副挑子变成半副,“抢”到挑子的人家,就是睡觉都安稳的。
农民兄弟待客礼数多。父亲在南村做工,北村的会提前邀请。还会顺带一些自制糕点,送给父亲,作为“人情礼”。
我记得有一回,东家请父亲吃饭,提前准备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里头放了三个土鸡蛋。
白白的蛋清,红红的蛋黄。父亲边吹凉,边夹给我吃。我是吃得最多的,心里甜滋滋的。
直到如今,我常常回忆起那一碗碗“人情面”。
乡亲们心中父亲几乎是“座上宾”,不仅做工期间招待周到,而且还安排坐上头把交椅。农村八仙桌,只有长辈才能有资格坐朝门口的位置的(现在称C位)。
父亲跳着我走进农村百家,我也跟着吃起百家饭。
有一次,我看见一天跑了三趟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行动不便,为了早点请到父亲,却不顾身体的不适,硬是颤悠悠上门。
父亲跟他说:“不要跑了。我会先给您做的。”
这位老人是一名退伍老兵,无儿无女,却坚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他招待父亲又是煮面条,又是杀鸡捕鱼。
父亲说:“不用客气,都是乡亲父老。我做好了,就不收您的工钱了。”老人却说:“我想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尤其是不合小孩胃口,请多包涵哦。”
其实,我是吃得饱饱的,胃口好得很。还时不时打饱嗝呢。
其实,我印象中,父亲做工从不偷工减料,也不拖延、不迟到。都是跟着“挑子”走。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开头的“抢”挑子情景。
父亲说:“帮人做工,讲究的就是诚信。都是乡亲父老,凭着良心做,才是真正的好艺人。”
江南一带,晒簟是一道风景。只要到过水乡古镇的人,如今还可以看到老屋的角落里静静竖着的竹晒簟呢。
我的父亲那些“匠心工艺”,全都在那副挑子里放着。
而我最难忘记的就是父亲那半副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