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诗意,从《诗经》走来,但又不拘于诗。
水在我的脚下,流淌成江河湖海,又变成云朵飞上了天,于某个黄昏或者午后,降下一阵珠泪般晶莹的雨。
河之岸,城之侧,汪洋成势,折出马颊河和徒骇河,蜿蜒轻曼像龙一样九曲十八弯,拥抱着我五谷丰登的故乡。
月照平原,万物滋润,生命像水一样无声,但又像水一样利泽万物。
真正认识脚下的这片水土,始于四十岁之后。人生进入不惑之年,而我也从水利局调入文联,可以隔开一段距离,从更客观的角度去反观我的道路。
自水校毕业那年起,自被父亲带入水利局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将得水而育,所以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面对大江大河,我就会停下脚步深情瞩望,而生活中因“水”渗透进来的种种细节,让我又倍加理解活成一股清流的意义。
水的隐喻,从没有停止。
我在一个又一个岗位上轮转,与一群又一群的人行走在人生的路途上。风餐露宿,以梦为马,那些秋冬之际河道清淤的日子,那些汛期值班奔赴水闸的日子,那些在办公室写作公文的日子,那些书写青春、编辑稿件的日子……成为风,成为诗,在生命里成为放不下的追逐,成为胸口那支灿烂绽放的带刺玫瑰。
想起某些人和事,心总会变得像水一样柔软。不知为何,眼前就起了一层水雾,恍惚看见我与父亲的脚步重合,恍惚看见我走过平原的河湖,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涌着向前,而成为现在的样子。
今昔巨变,沧海桑田,不仅仅是眼前的风景,也包括精神的地图。风霜染了双鬓,皱纹上了额头,连说笑都有了风过树梢的安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摆在面前的书本,我读了一本又一本;排上日程的事情,我做了一桩又一桩。
既要活在书中,也要活在事里,人生走到这一步,没有早晚,只有恰好。
世事漫随如流水,我常想,现在的我和年轻时有什么差别,而我与我的父亲、朋友,甚至兄弟姐妹,又有什么不同?似乎一切都不需要回答,但是,在水一方的诗意,突然踏着太阳和月亮的光辉,在我的眼前澎湃如海,一遍遍为我演绎所有拼尽全力的人生。
人在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
父亲说,艰难已不屑提起,因为活成一股清流,是那么美妙。
边角被磨得发黄的老照片,静静地放置在岁月的桌角,昭示着一切的真实性。
他在讲述大禹和鲧的故事,讲述风与水漂流的故事,讲述肩抬背扛喊着号子憋足了劲儿前行的故事……
物我的界限,突然在此处不见,只剩下风穿透他的人生,天地如同一指,万物如同一马,在仰观俯察“齐万物”的泯然豁达里,他瞬间变得“无我”。
我看见他的笑容,像春花般灿烂,像秋月般圆满。
在水一方,生命是历史长河的一朵小花,只一眼,就会烬灭。但因其短暂,也才不朽。
生命的深意,自在这方水土上降生,就已寂寞了千年。
父亲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到山河深处,低到他沾着泥巴的脚板上,而我也亦步亦趋,尽管我的心中满怀诗意,但我仍愿像他一样,在白云苍狗的世间,做一个热暖真诚的老实人。
(已载8月4日《德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