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法国史学家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收到伊斯兰哲学家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Din Afghani，1838-1897）的回信后，对于宗教的作用和人类该如何对待宗教进行进一步的阐释。东西方思想的碰撞已经触及到人类文明的去向问题。勒南与阿富汗尼的前两次对话：法国史学家勒南畅谈伊斯兰与科学；伊斯兰哲学家阿富汗尼致勒南先生的一封信 | 回应
翻译 \ 邓皓琛（法国索邦大学政治哲学在读博士）
编辑 \ 沙旭沛
微信号：MenaStudies
昨天我们仔细读了阿富汗尼对我在索邦大学演讲的评论。由这么一颗开明的头脑做出的回应，我们一定要提起精神，摸清他的想法。当我们听到五湖四海向往理性的呼声时，我们有底气去断言：如果说宗教让人们水火不容，那么理性便拉近了人们的距离。说到底，世界上只有一种理性。
假如抛开所谓超自然启示的羁绊，那么人类精神文明的大同，便是各种思想心平气和交流后的成果，大家都认同这样的文明成果。乍一看，排斥宗教狂热和迷信的人只是少数的，但唯有这批人能笑到最后的，因为他们依照的是真理（理性？），最终能达至真理。而在这场马拉松式较量中，似是而非的怪力乱神注定会累得脚抽筋。
大概两个月前，经朋友介绍，我得以认识阿富汗尼。在这以前，还没什么人能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我和他之间的谈话，才让我决定在索邦大学作演讲以“科学精神与伊斯兰”的关系为题。阿富汗尼是一位完全不带伊斯兰偏见的阿富汗人。他所属的种族是那一带几个充满活力的种族之一。直到今天，尽管看上去一切都在严格的伊斯兰教法底下，这一带的雅利安精神依然保持生机勃勃。
阿富汗尼本人，就是我们不厌其烦去强调的一种观点的最有力作证：什么样的种族，反应什么样的宗教！他的天马行空、名士气度，让我在与他交谈过程中生发出景仰，好比伊本·西纳、伊本·鲁世德这些人类精神史上五百年间最离经叛道的鬼才就在眼前！假如我把这番怦然心动的相遇和不如波斯的穆斯林地区放到一起，那么落差就更大了，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对科学探索的好奇心几近为零。阿富汗尼身上流淌的这个种族的血液，正是抗击宗教侵蚀的铮铮铁骨。他印证了我们欧洲一流东方学家常持的观点：在整个亚洲，除日本外，就要数阿富汗这个地方的种族最像那里的民族了！
从阿富汗尼的回信里，我不觉得我们两个之间真有什么严重分歧。只不过，阿富汗尼对人类历史上所谓的帝国和征服还不愿作更细致的辨析。比方说，与阿拉伯扩张也有联系的罗马帝国，就把拉丁文树立到整个西方的精神高地之上，而且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像大阿尔伯特、罗杰尔·培根、斯宾诺莎这些人都用拉丁文写作！但我们要清醒，他们可不是拉丁的后裔。又比方说，在英国文学史里，我们会给比德（Bede）和阿尔琴（Alcuin）一席之位；在法国文学史里，我们肯定要把图尔的格里高利（Grégoire de Tours）和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给写进去。这当然不是说，我们要抹去对罗马在人类文明的烙印。同理，我们也无意贬低阿拉伯人的影响。
不过，这些思潮恰恰需要我们公允地掂量：不是所有用拉丁文写作的名篇，都能算到罗马的头上；不是所有的希腊文佳作，都能贴上爱琴海的标签；不是所有阿拉伯文的手稿，都出自阿拉伯人之手；不是所有在基督教土地上开出的花朵，都源于基督教；不是所有在伊斯兰土地上结出的果实，都源自伊斯兰！这么一种立场，也为我们专治穆斯林安达卢西亚史的大家杜兹（Reinhard Dozy）所秉持。他治史，有着超出同辈的清醒！不久前他的逝去，是我们整个欧洲知识界的损失。倘若我们的史家不想当“差不多先生”、不想发表谬见，那么把握这些分寸就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可能有让阿富汗尼产生误会的部分，大概会是因为我在演讲中没有好好地阐明“一切启示宗教均注定要与实证科学相龃龉”和“基督教在这方面没比伊斯兰教要好多少”这两点。这是经得起任何质疑的！比方说，伽利略受到天主教的排斥，像极了伊本·鲁世德之于伊斯兰教的曲高和寡。尽管有天主教，伽利略还是能在天主教的地盘发现真理，这就好比尽管有着伊斯兰教，伊本·鲁世德依然能在穆斯林的家园挥洒哲思。
倘若我在演讲里没有细说这一点，这无非是因为索邦大学的听众早已熟知我作品中的立场。为了不至于在此处赘余，我总是强调：倘若人类想要专注于实证学问，那么人类精神就一定要排除所有超自然的信仰！这当然不是说要下猛药、一刀切；不是要让基督徒、穆斯林放弃基督信仰和伊斯兰。我只是说，看基督教和伊斯兰中的开明头脑，能不能做到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看待所有散尽火药味的宗教？（Il s’agit, pour les parties éclairées du christianisme et de l’islam, d’arriver à cet état d’indifférence bienveillante où les croyances religieuses deviennent inoffensives）现在，大概有一半的基督教地盘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不妨期待伊斯兰以后也会出现这样的气象。无疑，真有这么一天到来，我和阿富汗尼两个都会由衷地赞许！
我绝没有认为：所有的穆斯林，无论种族，现在落后愚昧，将来也一直是落后愚昧！我的观点是：伊斯兰给科学造成了极大的束缚，而且在近五、六百年在自己地盘上几乎把科学彻底铲除——这是穆斯林地区积弱的罪魁祸首。
我认为，穆斯林世界的复兴将不会按照伊斯兰的“规律”来进行。它的复兴，倒是会以一种减弱教法影响的方式展开，好比一些所谓基督教国家在中世纪以冲破教权压制的方式迸发出活力！颇有些人在我的索邦演讲里听出我对伊斯兰居心不良的意思。这真是无稽之谈。
穆斯林，是严苛教法下头一批遭殃的人。已经有好几次我到东方游历时就亲眼看到：一小撮狂热份子，用威吓把其他人牢牢地圈定在教法的框框内！把穆斯林从宗教中解放出来，这便是我们能够帮得上的忙。这些有着那么多优点的民族，解除掉他们身上的枷锁，这的确是我的一番苦心。至于阿富汗尼希望我能在不同宗教间把水端平，那么我也同样希望：在一些欧洲国家，基督教的作用能够有所减弱。
其实，所谓开明人士对以上讲的这些方面都没什么根本性的分歧。因为，无论他们对伊斯兰是褒是贬，给出的实际方案都是一样的，那便是：在穆斯林中开办文教。只要是严肃的文教，播种理性的文教，就是好的方向！倘若伊斯兰宗教领袖也参与这项伟业，我更是欢心！说老实话，我并不太看好他们。只有一些像阿富汗尼这样才德过人的天才，才会慢慢有与宗教的分道扬镳，就像现在我们欧洲人和天主教渐行渐远。
某些穆斯林地区将会慢慢和伊斯兰保持距离，但我不太看好现在穆斯林世界依据严格教法所指向的复兴方向。我们欧洲的科学复兴，可没有与天主教扯上关系。就在我们这个时代，想必人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天主教还在拖全人类落实理性法则的后腿；和我们法国所引导的国家中立于所有启示宗教的大势唱对台戏！
我们应把自由及对人的尊重捧到最高的位置。我们不是要埋葬宗教，倒是要慈眉善目地和它们打交道，把它们视作人类本性的某种自由权利；但我们万万不是为了保住它们，反倒去压制那些试图与之贴近距离的教徒！这就是我们公民社会的责任。倘若宗教化为像文学、艺术这样的一己私事，那么它们就会有翻天覆地的转变；没有了严苛教法或与像法国这里的教务专约，宗教将会褪去那些最不妥的成分。
目前展望这些，还只是乌托邦的幻想；要等到以后，这些才会慢慢实现。宗教，以后怎么样才能和历遍进步与反动的自由社会共存？这可不是寥寥数语可以勾勒出来的。在索邦演讲里，我只是想要扯清一个史学上的要点。在我看来，阿富汗尼会同意我的两大主旨：伊斯兰在其第一阶段没有阻碍科学的发展；伊斯兰在其第二阶段铲除了自己土地上的科学探索。这导致了它今天的窘况！
注：本文首发于头条号中东研究通讯，中东研究通讯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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