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相击 一刀倾城

 

这场决斗各路影评人已经谈过很多，原因自然是它实在太出人意表，细想又都在情理之中。出人意表，故而能抓人，情理之中，故而经得起推敲。能流传至今的经典电影场面，无论大众或小众，商业或艺术，大概都得符合这个规律吧。

 

从剧情上看，这场比武似乎是可以省略的。剧情发展到此，恶人已经伏诛，剩下一点尾巴，是三十郎愿不愿意留下，九名年轻武士的挽留衬托了三十郎的洒脱，眼看着他对荣华富贵嗤之以鼻，这部以塑造个人英雄形象为目标的电影已经完成了升华人物形象的目的，就等着拉个大远景出字幕了。可是不！就在此时，室户半兵卫出现了，这个因为迂阔木讷被三十郎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落拓武士要来拿回属于自己的尊严。这真是意料之外，可细想一下，又完全是一条有理可寻的线索。这线索还有另一种说法，据说最后的双雄大决斗在当时的剑戟片的一个套路，例如《夺命剑》最后也是这么安排的，大概是类型片的一种套路，跟港产功夫片最后一定要有一场大战是一样的。要是这么说，黑泽故意把这么个桥段安排在最后也真够沉得住气的。我想就算当年的日本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到，大概也跟在店里买东西都付完帐以后，店家宣布你中了今天大奖一样的兴奋吧。这枚“彩蛋”引爆的兴奋自然使得观众对这场决斗充满了期待。

 

然后又是一个意料之外，所谓的决斗，是两人站在不到一米远的距离之内对峙半晌，一分钟没有动作，只有背景后是九名年轻的武士的衣袂在摆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紧张地注视的九名武士们仿佛起一种提示作用：提醒观众和他们一样，关心出手的一霎那。这意料之外的寂静告诉观众，这不是场一般的决斗。这就把观众的兴奋转化成了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整个动手的场面一秒钟不到，然后就是长达5秒的喷血镜头，半兵卫一头栽了下去，三十郎双手托刀屹立不动，优美且骇人，极具冲击力。然而我想不止一个人跟我一样在第一次看的时候莫名其妙吧，于是一遍遍拖回去看（当年的观众就惨了，只好一遍遍进影院去看）。需要大书特书的，正是这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这场名垂影史的“一秒钟大决斗”给后世动作场面设立了卓越的典范。

 

 

先看看动作，在长达1分钟的对峙之后，是室户先出手打破了静默。他伸出右手去拔刀，但是电光火石之后，被砍中的却是他。而椿三十郎后拔刀，却后发先至。胜负只在一线，其中的奥妙何在？

 

关键在于双方拔刀动作的差异，室户半兵卫和三十郎一样，左侧佩刀，但是他伸右手去拔，这样他就必须经过“伸手－拔刀－举刀－劈”，四个动作才能砍到三十郎。而三十郎呢，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但从他最后的姿势可以看出，他一开头肯定是直接用左手握刀，一反手就拔了出来，这样就省了伸手的动作。

 

 

这种方法快，可是拔出来的刀有个问题，就是柄前刃后，是个太阿倒持的架势，伤不了人。这时三十郎加上了一个动作，他同时右手过去拨转刀刃，使之向敌。也就是说，他左手其实只是拔刀，伤人靠的全是右手的力量。这样双手配合的好处是，拔刀出鞘的过程也就是伤人的过程，大量缩短时间。拔刀完毕剑刃上翻，三十郎托刀屹立，敌人已经倒在刀下。

 

 

顺便说一下，这样的动作其实伤不到人的心脏，更有可能是穿胸破腹，叫“破腹刀”更准确，但是谁让《穿心剑》这个名字更威风不是？

 

这样分析完，这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从静如处子到血溅五步，如果只是观众在心理受到冲击之后要寻找一个解释，这已经足够。但这只是纯技术的分析，顶多只能说明这个场面合理可信，精彩是精彩了，好像还不是非黑泽明来拍不可的场面。所谓名垂影史的大决斗，还有更多的内涵在其中。

 

在这场决斗中，两位主角从佩刃、动作到理念，都体现了各自的鲜明身份。

 

例如，既然三十郎的方法那么快捷便当，为什么室户不用呢？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另外几位剑戟片的主角就会明白，同样反手拔刀的，座头市是个和尚，鹿岛雪是个平民出身的女人，都不是武士。在武士阶级的教育中，反手刀是不道德的刀术，名门正派的武士拔刀，用的都是室户那样的方法。也有所谓“居合术”的拔刀术，但是我们仔细看决斗前室户的佩刀，刀刃是向下的，而居合斩为了出刀的快捷，一般都会把刀刃向上佩戴。说明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近的缘故，室户并不打算使用居合术。

 

这就是室户与椿三十郎的区别，前面交代，室户是个出身名门的武士，只是家道中落，所以流落到替人看门护院的地步，但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出人头地，恢复家声。也只有这样注重武士名誉的一个人，才会专程赶来和三十郎决一胜负。也正是因为他是这么一个注重声誉的武士，注定了他不会投机取巧用反手拔刀。

 

三十郎就不同，他不是武士，只是个浪人，衣不蔽体，住无定居，连姓都没有。在黑泽的心目中，这是一个真正抛弃了武士繁文缛节，一心只为贫民打算，为公理出头的侠士。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荣誉不荣誉，打赢最要紧，所以出招百无禁忌。

 

话是这么说，可问题又来了，尽管是为了行侠仗义，可三十郎是否有作弊的嫌疑？

 

其实没有。这又是黑泽的巧妙之处，他并没有让三十郎占便宜。座头市、鹿岛雪一流反手刀客用的都是杖中刀、伞中刀，因为短，故而拔刀迅速，在近战中正好大展身手。在决斗场景中不到一米的距离内，如果有小太刀（即胁差）是最方便不过的，正如《御法度》中的老武士教导的“屋内近战，以双手握小太刀为宜”，《黄昏的清兵卫》里面，清兵卫最后也是利用对手大刀在室内转动不灵的弱点，以小太刀取胜。

 

可问题是，三十郎根本就没有小太刀！这个浪人身无长物，身上除了一件衣衫和一把大刀简直一贫如洗，面对身佩双刀的大武士，他做了一个很冒险的行动：用大刀施展反手拔刀术。他并不知道对手会不会也不守士道，反手拔小太刀出招，所以只能尽自己所能，双手托刀伤敌。以最后结果说来，他似乎胜之不武，但在没出刀之前，他的风险与对手其实是相当的。

 

就这样，黑泽在这场杀阵中精心平衡了双方的实力，让这两位主角都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光辉的形象。

 

通观全片，黑泽明在这部电影里安排的室户半兵卫是个很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与《用心棒》里的流氓亥之吉不同，亥之吉顶多只能算是个难缠的大反派，用的是手枪，毫无忠义和荣誉可言。而室户是个生不逢时的下级武士，在他身上既体现了武士的高尚精神，也体现了旧时代的迂腐，黑泽对他是一种同情的态度。与三隅研次等走纯粹亲民路线的导演不同，黑泽明一生都在为旧时代英雄气质的逝去而惋惜，甚至为此不惜割腕自杀。武士的忠勇信义与武士只能为他人效忠的尴尬处境在他的《七武士》等电影中都有更为深刻的体现。在《椿三十郎》中，虽然他塑造了一个跳脱于体制之外的浪人英雄，可是也并没有忘记同时塑造一个局限于体制内的悲剧英雄。室户半兵卫在这部电影中不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反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也是主角之一，是导演的精神追求在片中的部分投射。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大决斗，我们也就会明白它为什么那么精彩了。从类型片的角度看，这是一场充满感官刺激的血腥杀戮，起承转合，干脆利落，堪称上品。从剧情片的角度来讲，这是一名浪人和一位武士之间的对决，决斗从外形和手段上把两人的身份和个性刻画得丝丝入扣，堪称妙笔。而从黑泽明个人得心路上来看，这分明是他心目中两种信念之间的大拼杀，权宜与坚守，局内与局外，为民与为主……他人生中始终交缠激荡的两股力量在这里白刃相向，杀了个血流满地。

 

正是因为如此，虽然都是大师生涯中大卖的商业片，我对《椿三十郎》的评价一直高过《用心棒》。它最后的一幕乍看是俗套，细看是炫技，用心品味才会发现，这才是点睛之笔，不但拍出了震撼人心的气势，更拍出了双方的气概和个性，拍出了大师心中的天人交战。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称得上龙虎相击，一刀倾城，不愧为电影史上最撼人心魄的动作场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