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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任申先生逝世10周年纪念特刊:《祭祖琐忆》

编者按:林任申先生生前以其高尚的人格魅力、无私的奉献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功底,树立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的高大形象!作为一名德艺双馨的作家,他的《祭祖琐忆》、《难忘那年中秋节》、《部长还乡》等作品永远留在他的读者们心中;作为一名文化史学界的杰出代表,他的《丁文江传》、《黄桥名人录》等历史文化专著永远留在黄桥人民心中;作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他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诲永远留在他的学生们心中。林任申先生对文化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教育的理解,都有独到的认识,这种认识推动着他演绎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凝聚到他的写作中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读者、他的学生,也深深地影响了黄桥的发展!今天是林任申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特选发林老《祭祖琐记》这篇作品,以为纪念。

祭祖琐忆

文 | 林任申

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尤其是在乡间和小集镇,好像特别重视祭祖。清明冬至要祭,七月半要祭,逢上哪位老太太的诞辰或忌日也要祭,一年总要祭好几趟。且在祭祖的时间上也有规定:早焼清明晚烧冬,七月半等不到小日中。虽不成文,更未见诸经典,但约定成俗,人们总是严格地遵守。数典忘祖一向是被斥为大逆不道的。

【林任申首幅全家福,七十年代摄于横垛】

我活了大半辈子,祭祖的事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其中酸甜苦辣,颇有些值得回味的东西。

大约在我三岁光景吧,我家对门住着一位姓尹的伯伯。名字忘了,只记得是个高个儿,瘦长脸,凹眼睛。三十大几了,还没个孩子,故而对邻居的小孩特别喜爱,每次遇到我,总要搂着亲一亲,用毛茸茸的胡茬搔我的痒痒,然后往我手里塞一把糖果花生之类的吃物,好像他口袋里永远装着这些东西似的。要是饭期到他家玩,他会不声不响地拿出小搪瓷碗、小汤勺来,留我在他家吃饭,怕我够不着,便在椅子上放一张小凳,让我高踞其上。据姐姐说,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养在他家里似的。

【林任申1972年参加扬州地区文艺创作班】

这天,我正和小伙伴们在街沿的石阶上“办家家”玩,见尹伯伯身着长衫,臂挎竹篮,从对门大门堂里踱了出来,我小老鼠似的梭了过去,抱住他的双腿,问他上哪去。“哦,润丫头呀!”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捧着我的脸,“嘬儿”亲了一口,“伯伯称肉买菜去,中午到我家吃扁食,可别玩忘了,啊?”

这怎能忘呢。等不到太阳扳顶,我已骨碌着眼珠朝他屋里照过好几回了。往日吃饭,只伯伯娘娘两个人,两只饭碗两双筷,冷冷清清的。今儿可热闹啦,八仙桌围上了大红桌帏,摆满碗碟杯杓,还点着烛,上着香,亮霍霍香喷喷的,我感到奇怪:饭菜都盛好了,怎么没人呢?哦,怕是等我吧?便老实不客气地爬上太师椅,抓起筷子就吃。嗯,真香哪!谁料刚吃完一只扁食,尹家娘娘在门口尖叫起来:“啊呀,细老爹!祖宗还没敬,你怎么倒先动起手了?快下来,快下来啊!”我正愣愣地在想:往常她总是喊我润润,润丫头,今天怎么喊我细老爹了?只见她慌忙奔过来,一伸手,将我从椅子上夹下,重重地往地上一拽,跺着小脚,一迭连声地说:“作孽啊,作孽啊!这怎么好,怎么好哟!”那种作躁的样子从来没见过,吓得我“哇”地一声哭了。尹伯伯端着碗匆匆走进来,看看挪开的椅子和我满嘴未及下咽的扁食,摇摇头,然后慢吞吞地对娘娘说:“稚子无知,不足怪哉,重换一副碗筷罢。”娘娘收拾一番,悻悻地走出去,嘴里嘀咕着什么。尹伯伯蹲下来,用围兜给我擦眼泪,慢言细语地开导我,说这是在祭祖,应该让祖宗先享用,以后人才能吃,不然祖宗是要生气的。我抬头看看后墙,墙上悬挂着祖宗遗像,一个个长袍马褂,正襟危坐,目眦尽裂,定定地怒视着我。我浑身打颤,直往尹伯伯身后躲。尹伯伯说:“躲也没用,等会儿向祖宗赔罪罢。”伯伯、娘娘挨次磕头后,我也被拉到拜垫上。尹伯伯在一旁念念有词:“润丫头向祖宗叩首赔礼,祈请列祖列宗万勿降罪。”

就这样,在香烟缭绕、纸灰飞舞中,我经受了有生以来笫一次关于神鬼论的洗礼。

  隔了几天,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警诫我不再犯此类过失,还是把我捺在他膝盖上狠狠掴了几巴掌。我自知做错了事,没敢哭,搬了张小竹椅端坐在母亲面前,听他讲祭祖之道,连要撒尿也不敢说,双腿夹得紧紧的。

【林任申的母亲】

  时光流逝,我逐渐长大,祭祖的知识也日渐丰富,不知其它地方如何,在我们泰兴东乡一带,祭祖的规矩大得很、多得很哩。

 祭祖前,洒扫庭院、洁身更衣自不必说,一应祭品要陈列整齐,不得半点歪斜,秉烛上香更需端肃容仪,恭而且敬。比如上香吧,若是一下子未能全燃,则需手握香束前后摆动,凭借风力自然燃着,不能用嘴去吹。否则,日后会脱落门牙,或来世变为豁嘴,象兔子一样。

 一切就绪后,由一家之主至门外向西方一揖,恭请祖宗入席就座。一家人不论长幼,皆环伺左右,垂首而立,面容肃穆,态度虔诚,不得浮嚣喧哗,指手划脚,更不得碰撞桌椅祭器……

 酒过三巡,焚化冥包。冥包是用印有红绿图案的黄纸包着由锡箔摺成的“银镙”做就。“银镙”有船形和元宝形两种,包好后用麦草秸封口,切忌使用针线连缀。据说鬼是最怕铁器的。化冥包的差事一律由男人担当,女人是没有资格的。女人是阴人,身上不干净,经手的冥包祖宗嫌脏,不收。焚化时要让它慢慢烧透,不作兴用东西挑破。破钱祖宗也不收。焚毕,稍待片刻,将椅子轻轻挪开,碗筷也移动一下位置,表示祭祀到此结束,请诸位离席。再至门外深深一揖,送祖宗回西方天国去。这一套做完后,将饭菜回一下锅,一家人方可坐下分享祖宗们的残羹剩汤。这些规矩,我到六七岁时便娴熟于心,能如数家珍般背诵出来。

 母亲原系大户人家出身,读过几年改良私塾,颇识几个字,当我读了几年书以后,她便用《朱子家训》中“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之类的话训导我。听书上也这么说,我便肃然起敬,诚惶诚恐,决不敢越雷池一步,俨然大人似的。

 然而,再好的美味佳肴,吃多了也就厌了。起初我对祭祖颇感兴趣,新鲜了好一阵子,久而久之,这种新鲜感就慢慢消失了。但其中有个环节却很能吸引我,直至长大后依然乐意去做。那就是清明祭祖完毕后,可以拿着燃剩的蜡烛,到橱柜下、水缸旁、墙角里各处去照,一边照一边叨叨:“清明照百虫,一照永无踪。”照的结果,尽管这一年家中仍然有虫,并未销声匿迹,但第二年却仍然兴致不减。这大概是因为我幼时曾被蜈蚣咬过,抑或大凡小孩都厌恶毒虫的缘故吧。

【林任申1995年摄于北京家中】

 祭祖的红烛未将百虫照跑,然而,另一支红烛却将鬼神的阴影从我脑海中驱除殆尽。

 新四军第二次扛着红旗出现在我们小镇街头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了,给我上常识课的还是以前教公民课的郭老师。但我明显地感到,他比过去精神多了,好像话也说得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总是说富贵在天,人的命运是由神决定的;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鬼神,那只是剥削阶级为麻醉劳动人民心造的幻影。人,可以通过斗争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列举了大量例证来说明他的论点,确凿有力,令人信服。慢慢地,我不复信奉鬼神了,祭祖时便做出了许多不恭的举动来。

 那年的一个冬夜,油灯如豆,我正伏案温习功课,母亲停下手中针黹说:“明天过冬了,以前的冥包都是我写的,你也这么大了,这些事你也该学着做做,将来才能独撑门户……”要我做好功课后将冥包写一写。我接过单子一看:祖父一只,祖母一只,曾祖父一只,两位曾祖母各一只……整整十只!每只都要用毛笔工楷书写:冥包一只,敬奉故某某大人收,落款是某某手具。啊喂,这不把我写呆了么?于是跟母亲说,不如把所有的“银锞”打成一个大包包,将他们的名字写在一起,这样会节省不少时间的。母亲横了我一眼,“瞎说什么!各人是个人的份子,他们又不葬在一起,叫他们怎么分法?”“反正收不到,哄哄……”没等我说完,母亲敲了敲桌子:“再胡说,当心耳括子!”我不敢在饶舌,便软抗一一乱写一气交差。第二天母亲起床后,见冥包上的字歪歪斜斜,潦草不堪,顿时脾气大发,又搬出“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的话训了我一通,罚我去纸马店买了黄纸重写。

祭祖时我还不识相,问母亲:“年年忙祭祖,怎么从来没见过祖宗动过筷子呀?”母亲横了我一眼,象煞有介事道:“祖宗吃东西与凡人不同,只吸一口仙气。”要我看看碗砣砣底下有无水气——有水气说明祖宗吃过了。收碗时,我一一看过,果然都有!但又一想,平时我们吃饭时,碗搁在桌子上久了,碗砣砣下不都有水气吗?就反问母亲。母亲支吾其词,说不出所以然,脸一沉:“小伢儿家,不要问这些不该问的废话!”

 其时,姐姐早已出嫁,父兄又远在他乡,大概为让他们也能受到祖宗的荫庇吧,每次祭祖,母亲总要我代他们磕头。以一个人磕三个头计算,连我自己在内,五个人要磕十五个头。作揖、跪下、磕头、起身……代磕前还得说明这是替谁磕的,直磕得我头昏眼花,七荤八素,实在磕怕了。有一次,便趁母亲转身的当儿,“偷工减料”少磕了几个,竟未被发现,我暗中庆幸,以后便照此办理。

【看书学习是林任申的最爱】

 后来对祖宗的不恭演变成对神灵的亵渎。读初中一年级时,我竟跟几位同窗到东寺庙的大雄宝殿里,挖了一尊罗汉的眼睛,折了他的翘着的的拇指,还冒着摔死的危险,爬到二层楼高的三尊大佛身上,刮鼻子、揪耳朵,骑在他肩上玩。小和尚智仁仰着光头在下面嚷:“肮脏菩萨,不得好死!”我晃着双腿,哈哈大笑:“我们不怕,让他报应吧!”大概菩萨毕竟是菩萨,慈善为本,普渡众生,宽赦了我对他的不恭,始终未给我什么报应。

 初中毕业后,我去外地求学,便也未祭过祖。1958年母亲病故后二十多年,我也未祭过她。这倒不是我对她缺乏感情。母亲是严厉的,但也是慈爱的,她传给我许多可贵的品格,也教给我不少有益的知识。她含辛茹苦抚养了我整整二十年,可是,才用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就溘然长逝了!我常为没能对她老人家克尽孝道而痛感内疚。我没祭她,实在是因不信人死以后还有什么在天之灵。

 我倒是相信我原来的房东封家二奶奶的话。我所住的珠巷东首,有个浑名叫六指儿的,是个出名的浪子,平时只顾自己喝酒吃肉,不管老娘咽糠喝粥,对娘说话总是粗声浊气、呼来喝去的。母亲暴病身亡,他顿足捶胸,伏尸恸哭,借了印子钱为亡母大做首七、六七。以后每逢鬼节,总要几碗几盘、高香亮烛地祭祀一番,眼泪鼻涕地哭得死去活来。封家二奶奶摇头叹气,戳着拐杖说:“变鬼哟,上人在世时买点她吃吃,做点她穿穿,少惹她生点气,才是真孝顺,人一死,一了百净,再孝顺也是假的!”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二奶奶的话不假,老实话哟!

 我常想,二奶奶目不识丁,尚且懂得此番道理,我喝了十多年砚墨水,岂能相信鬼神,再兴祭祖之举?

【林任申七十岁生日时拍摄】

 然而,这几年,社会上祭祖的事日见其多,我也“随波逐流”又祭起祖来。只是今日祭祖与旧时已不尽相同,规矩不那么多、那么大了。祭祖时孩子们说笑嬉闹,先前那种庄严肃穆是气氛已一扫而光了。有的人家还别出心裁,录了哀乐来放,说是给祭祖抹上一点现代化色彩。在磕头还是鞠躬的问题上亦有争论。有的人认为磕头是封建礼节,有迷信之嫌;有的则认为磕头和鞠躬同样表示敬意,只是前者比后者动作幅度大些,复杂些,并无其它区别。我觉得此事不必强求一律,各行其是好了,上了年纪的人一定要磕头,何必去干涉呢。

 至于烧冥包、化纸钱我是不赞成的。祭祖是生者对死者的哀思,是为了不忘先人的“恩”与“德”,又何必铺张浪费呢。

【林任申最后一张全家福,2012年1月29日摄于黄桥家中】

(原载天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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