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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烧饼

             

古镇夹河东,北桥口南边,有一家早茶店,名叫“六大组”。一字排开四间闼子门铺面内,各式早点的锅灶摊位,错落分布于店堂各处,彼此独立,互为依存。所卖早点并不稀奇,也就是麻团、油条、包子、饺面、烧饼之类寻常吃食。“六大组”声名远播,四乡八村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到“六大组”买早点,需在迎门的木制柜台买好筹子,再捏着暗黄油腻的筹子,到对应摊位换取早点。“六大组”每日人来人往,星期天尤为嘈杂。招呼声问候声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大灶上,蒸笼在“噗噗”冒着肉包子香气,屋顶的旺砖和椽子被熏得湿黑湿黑,天窗上雾蒙蒙一片。脚下的砖地沾着厚厚一层黑土,似乎都能冒出油来。黑乎乎的油锅内,翻滚着暄腾腾的麻团和油条。潮湿的空气,混合着多种早点的香气,钻入人的五脏六腑。仿佛这里的人,只需闻闻香味便可解馋饱腹。做肉包子的大妈妈温柔敦厚,像极了一枚包子。我甚至认为,正是闻多了店里的香味,她才那么白白胖胖。
“六大组”不设置堂食,人们买了就走。小镇人没有排队的习惯,乱哄哄一片。彼时的乡里乡亲,不知怎的,一个个变成了乌眼鸡,甚至为了谁先谁后,不惜杠丧吵死。小孩子常被挤夹在中间,被箭簇似的胳膊团团包围,不得不使劲伸长细弱臂膀喊,轮到我了,轮到我了。但是,任凭怎么呼喊,不被理会,总得等那些强势霸道之人心满意足离开后才行,真是窘迫又委屈。
那是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年代。物资奇缺,手头紧巴巴,肚里少油水。时间也是紧巴巴。着碳炉子要时间,洗衣做饭要时间,上班出工抢时间。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围剿下,礼仪与秩序早被甩到了爪哇国。见到好吃的,抑或对自己有利的,人们习惯于争抢,早一刻到手早一刻安全,生怕落后吃亏。小时候,最害怕遭遇类似境况,但又不得不帮着家中分担事务,许多次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受了欺负,忍气吞声。因此,对其时的生存环境至今痛恨。
扎堆人数最多的,要数烧饼炉子跟前。
“六大组”的烧饼有两个价位。一种是一两粮票三分钱一个的,很有嚼劲,人称老烧饼。记得小时候,伤风感冒胃口不香了,外婆会买老烧饼回来,切成块,在铁锅里用菜油煸炒后,注入少许热水煮开,出锅时撒上一把青蒜花,令我趁热吃下。那个香呀,至今都能体味到。外婆说,烧饼这么做暖胃易消化。此外,家乡女人们坐月子也常常来碗煮烧饼。

许是因了外婆的原因,我对煮烧饼情有独钟。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住集体宿舍。有一回生病了,室友问想吃啥,我说,煮烧饼。结果居然真的弄来一份,虽然不是外婆做的味儿,我却吃出了浓浓的友情。一生很长,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在那些一起走过的岁月里,我们相互帮衬过,彼此扶持过。因此,即便是天各一方了,好多事情都不会忘却,也不能忘却。

扬州有一种长方烧饼,口感与家乡老烧饼类似,也很适合煮着吃。如今生病了吃一碗煮烧饼,成了我的习惯。这习惯令人不解,人言煮烧饼实在不能算有什么滋补,烂乎乎的,也未见得多美味。何以如此执拗?我回说,这个不一样的。只要吃到煮烧饼,就能感受到外婆的不舍、外婆的嗔怪,甚至外婆关切的声音语调。所有这些,令我身心格外温暖、润籍,病也好得快啦。

还有一种吃法,是父亲教我们的。新蚕豆上市时,先将老烧饼咬一缺口,掰松内囊,塞入现炒的咸菜蚕豆子,像如今吃汉堡一样,张大嘴巴使劲咬,一咬一大口,满嘴烧饼咸菜蚕豆的混合香气。嚼食起来舌头裹动腮帮,泼泼辣辣,如风卷残云,很豪迈,很过瘾。
再有就是一两粮票四分钱一个的,分葱油和插酥两种。人们扎堆等候的正是这两种。改革开放后,物质丰裕起来,古镇恢复了多年不做的传统品种“龙虎斗”。在葱油椒盐的基础上混合了剁成细泥的脂油渣,同时拌以白糖。这样馅料做成的烧饼叫着“龙虎斗”。一咸一甜喻为一龙一虎,“龙虎”相争,演绎出丰盈多姿的口感,深受食客喜爱。
一炉烧饼出来,围拢的人散去一拨。片刻,那些等待下一炉的人身后,又围上来一圈。做烧饼的师傅有三人,长方形案板的顶头,面朝夹河大街立着的是位光头大伯,他右手边还有一位面南而立的师傅,他二人工作时,娴熟得基本不看手上的活计。手不停口不住,一边忙活一边高门大嗓东拉西扯,两双手翻来覆去摆布着各自面前的酵面,烧饼响子“嘀咯笃,嘀咯笃”滚过来又滚过去,发出一叠连串的脆响,如节奏欢快的打击乐。俄顷,烧饼坯子便排满了案板。光头大伯手握一把有些年头的软毛蘸子,在饼坯表面涂抹麦芽糖,他的搭档随即“唰唰唰”撒上芝麻。一切就绪后,就看立在炉子面前的大师傅老严了。
在烧饼行当里,老严是特别的。他四十开外,容长脸,两鬓及脑后的头发短到能看见泛着青光的头皮,顶发稍长,规规矩矩梳成“三七”开。那发型像极民国教授们剪的“油头”,看起来文雅体面精神。他说话声音不高,言语间透着些许尊贵与威仪。如果不是戴着围裙,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是个打烧饼的,倒像是位教书先生。我自小帮家中跑腿买东西,心中一直惧怕一类人。他们粗鲁暴躁,特别在人多拥挤的地方,他们动辄疾言厉色,有理没理推推搡搡。譬如那个光头大伯,我无缘无故被他高声大气推搡过不止一次。每次都以求救的目光盯着老严,每每得到帮助。老严和风细雨,善待老幼,尽可能维持公平。
许多年过去,每念及故乡的烧饼,必然会想到老严,他的音容至今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际。记忆里,老严的温和与教养,已经成为故乡烧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红红的碳火在炉底跳跃着。老严低头用长钳铲去炉内壁的面皮残渣,再拿一块湿布迅捷擦拭炉壁。一阵“嗤嗤”声响过后,老严果断扔掉湿布,右手拈起一只饼坯,双手左右倒腾两下,再一手合住饼坯,不慌不忙伸入炉膛,贴着炉壁从容一按,烧饼稳稳当当粘于壁上。他的手臂和半个脸,被炉火映得通红通红。我总也想不通,他为何不怕烫。莫非日子久了,炉火与老严成了朋友?老严贴饼的动作连续而富有韵律,一双手左右开弓,整个身体都在同一频率下韧性弹动,以至于那饼坯似乎成了活物,被调教得异常乖巧听话,指哪儿定哪儿,不作兴有一个掉链子的。服服帖帖,整齐有序站满炉壁。片刻,纷纷做起深呼吸,撑开鼓胀,脸蛋开始焦黄。随着“噼噼啪啪”芝麻的爆裂声,焦香由炉内溢出,等候的人群便躁动起来。
整个早市,三人配合默契,无一刻消闲,直到早市散场,熄灭炉火。明日太阳升起时,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烧饼在故乡的早点中独树一帜,分外红火,这与古镇历史上经济的发达繁荣是分不开的。早年间,全长不逾四百米的夹河两岸,烧饼铺位共有八家之多。河东河西各有四家。由北向南,间隔有序,各有特长。
最有名的要数宋乃武家。他家的铺子历史最久,祖传铺面较为齐整阔气。除烧饼外,还经营其他早茶项目。烧饼口感最好的时候,就是新鲜出炉的那一刻,这与故乡河湖里的“出水鲜”同理。在“宋记”吃烧饼,客人们可以在店堂雅座,一边雍雍雅雅品茶吃干丝,一边等待烧饼出炉。这样的待遇是别家没有的。
最具特色的是陈怀子家。陈怀子盘香烧饼是陈怀子烧饼店的独门技艺,自陈怀子之后,技艺失传,盘香饼便成了一段令人追思的传说。
其余如严四家、斜瓜家、卢六呆子家等等,不及细说。
根山家的王记烧饼店是我父亲最熟悉的。这家店开在河西北桥口程氏老字号“盈记·宝兴和”布庄对面,为古镇最繁华位置,是一间河房。用父亲的话说,脚一跨就到了。父亲小时候,常常先到布庄里,从柜台下搜罗掉落的铜钱,拿到对面去做烧饼。为何不叫买烧饼,而称做烧饼?原来那时候,除老烧饼而外,都得订做。也只有订做,烧饼口感才更好。譬如“龙虎斗”,若不订做是吃不到的。王根山见来了老主顾,俏皮地明知故问,今天吃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做是不是? 根山很会做生意,只要有孩子上门,买个大的,送只小的,且别出心裁,小的由孩子自己动手做。这一招很是吸引人,尤其孩子们。在夹河口八家烧饼铺位中,王记烧饼店生意最红火,每天卖出两大缸,合约七、八十斤九里沟面粉。
如今父亲忆起他小时候,在王记案板上学做烧饼的往事,仍然兴味盎然,笑得像孩子一样。
关于烧饼,家乡还流传着一则故事。
从前有个酸秀才,上茶馆吃烧饼。吃着吃着,桌上掉了好多烧饼屑。秀才心想,这么好吃的烧饼,撒了多可惜。可是,既然掉在桌上了,我一个读书人如何吃得,岂不斯文扫地?得想个办法才好。他沉思片刻,掩口一笑——这个动作是有目的的。于是,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食指在桌上左画右画,上画下画,画来画去,似乎在写字。写到兴头上,指头往嘴里一送,貌似蘸点唾沫,接着再写。旁人以为秀才在吟诗,并不介意。如此三五回,桌上的烧饼屑全进了他嘴里。秀才心满意足,站起身准备走。正待转身,一眼瞥见桌缝里还嵌着两粒芝麻。秀才一惊,怎么还有遗漏,这便如何是好?好歹得让它们乖乖进了肚子才罢了。突然,他情急生智,“啪”的一下猛拍桌面,同时大叫一声,好!四座皆惊。忙问,秀才先生这是干啥呢?秀才并不理会,若有所思,仿佛想出了一句绝妙好辞。自言自语道,有了。旋即口蘸唾沫,在桌上一挥而就,扬长而去。
这个故事虽说有贬损读书人之嫌,恰好也反衬了故乡的烧饼。素不知,“咬一口,撒一手”正是检验烧饼做得好与不好,顶顶重要的标准呢。
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八家烧饼店,合而为一,归入“六大组”。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小镇开始出现新的个体工商户。这以后,小镇的个体经营摊点日渐增多,“六大组”的早点失去垄断优势。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某一日,“六大组”宣告解体。那时,我已离开家乡。
离乡几十年,外面的世界异彩纷呈,早点更是花样繁多。那些肉包子油条之类与家乡并无二致。唯独烧饼,吃来吃去,还是儿时最好。近年,不时写些关于故乡的文字,因有机会常回故里。一次,在夹河大街溜达,远远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果然,是刚刚出炉的烧饼,连忙买了品尝。甚好,是小时候的感觉。因问,可以订做吗?当然可以。做二十个。两口子随即忙活起来。那一次,我结识了桂年和她的爱人。
我把烧饼带回家,给父亲送去几个,父亲老了,多年不回故乡。我知道,他一定想念家乡的烧饼。又给我的闺蜜和邻居分送几个。等到晚上,一一收到回信。他们惊讶地告诉我,想不到你家乡的烧饼这么好吃,把扬州的比下去了。我高兴极了,竟有些小小的自豪感。这以后,每次回老家,只要时间允许,我会住一宿,为的是第二天赶早去桂年店里做烧饼。
最近一次走进桂年的烧饼店时,她正背对着我在炸鱼圆,上午十点不到,早市的烧饼已接近尾声。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咦,今天怎么来啦?”她转头讶异道,右手并不闲着,一双长竹筷在油锅里不停搅动。很快,鱼圆熟了,她丢下筷子,拿起漏勺在锅内溜了个弯儿,鱼圆听话地钻进漏勺,她再悬空颠一颠,顺手倒进身旁的笸箩。“你尝尝,好吃呢。”我小心翼翼拈起一只:“嗯,不错。细腻,纯粹。”“你还不知道吧?常有回家探亲的人到我这儿来买了带走。不是说句大话,我做鱼圆,除了葱姜汁和勾芡用的芡粉,不掺和别的任何材料,实打实的纯鱼圆。”她一边说,一边做。只见她左手握起一把鱼泥,轻轻一挤,一只晶亮透白的鱼圆便从大拇指与食指的间隙腾地一下冒出,接着右手持瓢羮一刮,丢进油锅,跟变魔术似的。须臾,锅内的鱼圆便淡白芽黄,暄腾蓬松,晃晃荡荡挤成一片。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原来桂年除了做烧饼,还兼做各种丸子出售。这一次,我们聊得很多。
桂年烧饼店开在夹河大街中段,小小一间门面,已有十来年。初开时,夹河大街共计两家,几年前另一家关停,只剩他们一家还在苦苦支撑。“生意不好做吗?”我问。“头几年还不错,那时撤镇为村没几年,老镇还热嘈着。这几年明显不行了,好多机构都撤了,人气越来越差。以前早市能做三十斤面,现在只能做十来斤,再这样下去就快支撑不住了。”桂年道出她的担心。我笑说:“你知道吗?扬州有个东关街,那里有家烧饼店,从早卖到晚只卖烧瓶,名气可大了。许多游客都爱光顾,就连扬州本地人,时不时都会专门赶去买几个。你做的烧饼比它还好呢。”桂年听了,一点不惊喜。只淡淡说:“烧饼做得再好,卖不出钱来,有什么用?”我明白,她这是在说她自己。便说:“假如你们也不做了,我们回家到哪里买烧饼去?没有了烧饼铺,古镇还成其为古镇吗?”话一出口,便感觉很不合适。桂年开店,是为了生计,她没有责任苦撑苦熬维持古镇唯一的烧饼。
桂年告诉我,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南京工作,谈了对象,已在省城买了房,只等完婚。儿子很懂事,又很努力,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压力很大。做父母的,怎能不尽力帮助他?烧饼只能做早市,而且销量日渐下降。这不,我们想方设法扩大经营范围,兼做鱼圆肉圆虾圆等等,最近又学会了做水酵饼。很想离开老家,到南京或扬州去做烧饼。桂年顿了顿,然后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打算再过几年,下决心走出去,趁着还做得动,无论如何都要拼搏一下。”
我很矛盾。凭她两口子的技艺,出去打拼,未尝不是好的出路。我当然希望桂年的日子越过越好。可是,烧饼还是那个烧饼,夹河街比之从前,已不知长出了几倍。时至今日,一座千年古镇,竟真的养不住一炉红红火火的烧饼了?
由于疫情及种种原因,算起来已近三年未与桂年见面。不知这些日子,桂年和她的烧饼店可好?众所周知,特色田园乡村建设,是省委、省政府作出的一项重大决策,于古镇而言,也是一次重大的历史机遇。衷心希望随着乡村振兴的次第推进,家乡古镇能够搭上这列在田野奔跑的快车,重塑失落的繁盛。如此,我的朋友桂年,以及许多与桂年境遇相近的家乡人,或可安居而乐业矣。
                  2022年7月2日星期六
作者简介
丁杰 ,别名娴子,海陵港口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市级文艺奖及《稻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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