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思考，才能真正学会成长。这句话我并不想说给大学本科班上的小朋友们听，而是想说给我刚上一年级的女儿，以及那些她这个年龄的小小朋友们。跟一年级的小学生谈思考人生，即便说不上是残酷，也着实有几分荒诞。一帮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真的会思考、能思考吗？或者再从根本上追问一句，对于他们/她们，思考真的有用、有意义吗？

作为一个哲学老师，多年的教学经历让我明白，即便对于心智已经相当成熟的年轻人来说，思考都是一件奢侈品而非必需品。那么，对于那些幼小的心灵来说，思考真的能带来怎样的益处吗？

《蒂莫西的奇异生活》剧照

首先要弄清楚思考（Thinking）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活动呢？在日常生活里面，真正需要你开动大脑进行“思考”的机会和场合并不多见。即便有，那也是很重要的时机，很关键的环节。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情，“思考”和“思维”（Intelligence）是两回事。“思维”的能力大家都有。排个序，分个组，做个选择，这些都是思维活动。但思考可就不一样了。它涉及到的是对“整体”的把握，它追问的往往是“根本”的问题，它运用的始终是那些极为抽象的“大字眼”。没有思考，你对人生就不可能有全面透彻的理解，而如果没有这样的理解，你的人生就是晦暗不明的，甚至是混沌不堪的。思考给你一个明确的方向，给你一个值得追寻的意义。一句话，思考，就是让你活得清楚明白。

思考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重要的，是贯穿整个生命历程最应该、最值得被培养和发展的一种能力。读书无用，这句话很多时候是正确的。因为盲目的读书，不仅会占去你短暂人生的很多宝贵时间，而且无序地在心灵里面塞进各种信息和知识，往往会造成迷茫乃至错乱。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都应该在过程中孕育出适合你自己的思考方式。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又怎能不从娃娃抓起呢？

刚刚区分了思考和思维，思考是朝向那些最大的整体、最普遍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说到底无非只有两个：“世界是什么？”“我是谁？”换句话说，思考的终极对象，一个是外部的最大时空范围，就是世界；另一个就是内部的最深的本原，那就是自我。真正的思考，就是从世界返归自我，进而明白自我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和意义。

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先是沉浸在“世界”之中。我们整天忙忙碌碌，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信息，处理各种事情，跟各种人打交道。所以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会说，人一开始的自然状态就是“在世”（Being-in-the-world）。他还用了一个在中文里面挺贬义的词来形容这个状态，叫“沉沦”。这有点过了，其实说“沉浸”就好。沉浸，并不是不思考，而是说在这个初始的阶段，我们思考的终极对象是世界，而尚未或无暇思索自身。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因为我觉得思考还是应该有一个自然而然的顺序，不要一上来就整天思考自己，追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的生命有何意义？”,这只会造成困惑、障碍乃至创伤。对于孩子们的幼小心灵来说，要让他们/她们先沉浸在世界里面，汲取知识，获取信息，探寻未知。先要激发出对世界的好奇和渴望，这才是思考的真正起点。

从这个角度观察，我认为现在的教材和课外读物存在明显的缺憾。所有这些书籍都在向孩子们传输各种各样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但思考并非仅仅是获取局部的知识和单纯的方法，而是要获得整体、根本性的洞见。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自觉咱们在这个方面做得不够好，都没有积极主动地往这个方向上引导孩子。家长们会带着孩子去参加乱七八糟的补习，培养有用没用的能力，但就是忘了，所有这些最终要汇聚到思考能力的培养上。你可能会质疑，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教他/她那些深奥的大道理？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角度看：一方面，这些“大道理”不是机械灌输的，完全可以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面潜移默化地进行。它是一个不断引导孩子向着更宏大的世界和更开放的思考运动的过程。在所有的学习和培养的过程里面，都应该把学会思考世界作为一个关键的引线。另一方面，也有家长会抱怨，“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思考过这个世界，又怎样引导孩子？”你不是很好的厨师，但也可以品鉴米其林三星的精湛手艺。同样，即便你从未思考过那些大问题，也仍然可以向孩子推荐相关的书籍。一起阅读，跟孩子一起学会思考，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不完美的她》剧照

但思考世界仍然不是终极的目的，甚至只能说是思考的起点和入门。真正的思考，就是要学会思考自身。你会明白，为何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哲学命题并非是“世界的本原是水”（泰勒斯），而恰恰是“认识你自己”（Know yourself，苏格拉底）。要把你自己从沉浸在世界中的原始状态里面抽离出来，认识到你是一个独立的、不可替代的个体。你的所有的行动和选择，都是从“自我”这个中心发出的，你有一些根本性的心灵的能力（意志、思索、欲望、情感等等）来发动、实现这个运动。正是从这个原点出发，你开始重新认识、反思、建构“自我”和“世界”的关系。之前你所有那些关于世界的思考，如今要开始慢慢跟内在的自我这一极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无疑是思考的深化和持续的推进。

而如果说，能引导孩子思考世界的书籍和资料已经是少之又少，那么，能进一步让他们/她们开始学习思考自我的书籍那简直就是难觅踪迹了。考虑到孩子们的思考特征，家长不必把眼光局限在文字形态的书籍上。图像、声音，乃至各种多媒体的素材都可以成为思考的媒介。这倒不是低估了孩子的思考能力和阅读能力，而是因为图像和声音在促进思考方面存在着巨大潜能。很多心理学家和媒介学家都强调过，图像思维比文字思维最为突出的长处在于，后者往往是一个线性的过程，而前者总是体现出一种直觉的、整体性的面貌。简单说，文字需要你一行行读，一步步想，而图像和声音则可以实现瞬间的跳跃和洞见。威廉·布莱克的那首诗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即永恒。”短短四句文字呈现出的却是一幅极为鲜活生动的对于世界整体的洞见。所以，对于培养孩子的思考能力，图像和声音会是更为有效而积极的渠道。

最近收到师友赠的一套《思考的魅力》系列童书。图文并茂之外，对哲学道理的讲述很贴近孩子。更重要的是它呼应我之前所谈的从世界到自我的思考过程。我非常认同书末的那句推荐语“思想高度决定人生高度”。人生或许不是一个从低到高的爬坡运动，而更接近起起落落的海浪运动，但无论怎样，思考绝对是人生的极致高点，是值得我们不断努力去探寻去追求的。思考能力理应是我们尽早开始培养和践行的。

《思考的魅力》涵盖了对世界的思考和对自我的思考这两个基本方面：前者囊括了各种自小至大的主题，从足球、舞蹈、怪兽，一直到友谊、权力、时间、美等等根本性的大问题；而后者则更引人注目，甚至触及到衰老、死亡、自由等等对于成人来说也是极为困惑的深刻问题。

不妨以其中两本为例谈谈我的想法。就从《足球教会了我们什么》开始。这是个看似很具体很日常的主题，但作者就是从这样一个微观的生活细节慢慢地引导孩子去思索世界和生命的大问题。试想如果我带孩子去看球，会跟她说什么呢？无非是规则、球队、球星、八卦等等，至多再跟她聊聊足球里面所体现出来的体育精神吧，以此来激励她有勇气去克服生活上的种种逆境。但这本书发作者将足球真正作为“一沙”与“一花”，从中透射出了人生百态和社会万象，乃至历史的兴衰变革。书里面谈到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进步，谈到了体育精神的本质，谈到了人际关系的社会学模型，甚至还涉及到了很多经济学和政治学问题。掩卷沉思，我觉得真正思考的境界就是能从最具体的现象出发去理解整个世界的深刻哲理。这就是一种精神提升，这就是一种真正的成长。就是要让孩子明白，成长并非意味着变得老成世故，失去个性，成长也并非仅仅体现在物质财富方面的数字累加。真正的成长，就是变得透彻、睿智，变得能够以更为开放和开阔的思想去面对这个世界。足球如此，生命里那些看似琐碎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比海更深》剧照

除了这个见微知著的方面，这套书还涉及到更为根本的难题。例如“死亡”这个终极问题。孩子经常会关心死亡的问题，而且绝非仅仅是觉得好玩，更是觉得困惑。我的孩子曾经认真地问过我：“人死了以后去了哪里？”说实话，我当时并不知道怎样回答。我读过、写过很多关于死亡的哲学著作，但我当时真的就是无法找到向一个孩子进行恰当解释的方式。《为什么会有死亡》这一本的处理方式就很值得赞赏。它同样是从一个极为日常的现象开始，将死亡和旅行、离开进行比较。这恰恰抓住了要点，孩子们对于死亡的困惑往往就是：经常在身边的人后来怎么就再也不出现了呢？他们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了吗？那个地方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吗？书里面随后谈到了葬礼，这是我们面对死者最直接、最真切的场合。作者告诉孩子们：重生、来世都是虚幻的安慰，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在人生当中，每个人都会面临失去和离别，这并不是多么可悲的事情。相反，只有从这些看似可怕的事情里面去学习，去领悟，才会真正体验到生命的可贵，自由的意义。“有了精彩的人生，就坦然接受生命的谢幕吧。”你可能会质疑跟一个孩子谈论这些是否过于残酷，但跟着孩子一起读完这本书，你会觉得，同他/她一起去面对死亡，不仅让自己更深刻地领悟了人生的哲理，而且更拉近了两颗心灵之间的距离。终日的陪伴，物质上的扶助，知识的灌输，这些可能都并非是教育的真谛。唯有在阅读、在思考中跟他/她一起成长，才是真正的“爱的教育”。

当孩子开始思索世界和自我，这并不是一件幼稚可笑的事情，相反，这恰恰标志着他/她的生命的真正起点。毕竟，未来属于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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