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诗刊 第205期
作者：吴翼民
吴翼民，江苏苏州人，1980年毕业于江苏师院中文专科。1968年赴昆山插队。历任昆山京剧团演员、编剧，无锡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副主任，无锡市作协副主席。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
著有长篇小说《枕河人家》、《风流舞台》、《水乡女子》、《小酒店》、《太湖船娘》、《吴门柳》等十部，中篇小说20余篇，短篇小说100余篇，散文随笔400余篇，报告文学30余篇，上演舞台剧一部。其中长篇小说《风雨浴德池》由国际广播电台向全球华人连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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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吃扛醵
记 忆
“吃扛醵”是江南的一个习俗，现代人不大知晓这个习俗了。《上海俗语大词典》里是这样解释的：“扛醵，醵音具，数人合资宴饮也。” “扛醵”亦作“公醵”，一个“醵”字古意盎然，《礼器》曰：“周礼其犹醵与？”注解是“合钱饮酒曰‘醵’。”可以说，周礼是多么的公正公平啊！也印证数千年前就有宴饮费用公摊的“扛醵”啦。所以吴方言中称凑份子聚饮叫做“吃扛醵”源远流长矣。后来江南一带又把“吃扛醵”称之为“劈硬柴”，费用像劈开的硬柴一样分摊，人人有份，似更形象生动，是现在舶来词“AA制”无法相比的。
江南农村“吃扛醵”之风比城里更甚，一到冬季农闲时节，尤其是分红后农民手头有了些活络钱，便跃跃欲试，呼朋引类行动开了。农忙时谁有这个闲工夫？老乡们也知道农活不等人，再说手头哪来的闲钱？只能粗茶淡饭、死粥死饭过日子，谁发起和参与“吃扛醵”会被目为“呒料”，只有到了冬天“孵豆芽”（农闲刮风下雪、在家里闲孵着，像“孵豆芽”，北方人唤作“猫冬”）才会“馋虫”油然爬上心头，于是乎，村村发起“吃扛醵”，一时蔚为大观。
冬天“吃扛醵”以青壮年为主，偶尔妇女和老人也会介入，倘有女人参加，“吃扛醵”便会增加无尽色彩啦。大姑娘不大会参与，最起劲参与的是小媳妇大娘子们，她们不忌惮酒足饭饱后男人们的言语和行动挑衅，通常还会主动发起进攻，所谓“言不尽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会把毛头小伙打个“落花流水”呢。其实毛头小伙尤其是壮汉们，巴不得女人们的攻击，他们仗着酒胆会来个大反攻，瞬间把女人们修理得“花残枝凋”，此时便是“吃扛醵”吃到了高潮。
当初我们插队落户在农村时偶尔也加入过这个行列，有时与老乡“吃扛醵”，有时与知青同学“吃扛醵”，多半借用生产队公用场所，如打谷场或集体开会的屋子，支起大锅，杀几只鸡鸭、炖半锅肥肉，煮几条鲜鱼，更多的是自留地里的蔬菜，到供销社下伸店拷几瓶土烧，呼幺喝六的，吃得杯盘狼藉、一醉方休。然而我们知青在农村毕竟日子过得寒酸，一日三餐能吃饱肚皮已经上上大吉，“吃扛醵”是极难得极奢侈的享受啦，所以有时老乡邀请“吃扛醵”，不敢壮胆参与，一餐“扛醵”吃下来，会吃去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油盐酱醋费用呢。好在老乡多半大度，会邀请我们参与免费“吃扛醵”，说是生产队集体养的鸭子和生的鸭蛋，还有集体种的大白菜，无所谓的。这般说辞当然也有理由，比方说鸭子吧，健全的鸭子是不能动的，要留着下蛋或出售给供销社，须残疾鸭子方可宰而食之，这也容易嘛，鸭倌抡起竹竿朝鸭群用力劈去，总有一羽两羽鸭子翅折腿拐的成了残疾，被唤作“急宰鸭”，便堂然成了“吃扛醵”盘中餐呢。
几年后我离开农村，被招收进县剧团开始粉墨生涯，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吃扛醵”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再说，剧团里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平时练功排练消耗体能厉害，都馋痨得很，靠食堂伙食是杀不了馋虫的，所以只要哪个首倡，必从者甚众。在许多次“吃扛醵”活动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全羊扛醵”——
冬季吃羊是江南时令大补之美食，也是农村“吃扛醵”中的一款美味。羊似乎不像猪那样可以出厩卖大钱，农家养羊像撒黄豆样随意，羊长大了多半就出售给开羊肉店的商贩。那时仅苏州一城逢冬季而特开的羊肉店不下数百家，处处羊肉飘香是江南冬季的一大景观。那次我们的剧团适值严寒季节到太仓的沙溪镇演出，大伙走在镇街上被羊肉的香味所勾诱，鼻子拉长、口腔里唾液泛滥成灾，都想去羊肉店过个瘾，又嫌其太贵且吃不酣畅，乃望而却步。这时剧场的前台经理告诉我们一个秘诀，说是只要去本镇乡下牵只羊（意为买只羊），杀了吃，绝对的合算，基本可以做到白吃羊肉。那时我兼任单位食堂的司务长，颇不解前台经理此话的意思，他便笑着告诉了我内中的诀窍，说是一只数十上百斤的羊不过二三十元钱，宰杀后的羊皮可以卖得十几元，还有羊肠、羊脂和羊骨都能卖钱，杀下来的二三十斤羊肉还有那些羊杂碎岂非白赚啦？我把这话跟同行们一传达，大伙齐声叫好起来，我乘势提出了“吃扛醵”的设想，得到大伙儿的一致响应，于是我和两位炊事员便下乡牵羊去了。
那时乡下家家户户都养羊的，争着要出售给我们，最后还价到每斤毛羊（活羊）两角五分，相中一只羊有八十斤重，满打满算二十大洋。不过，整只羊最后只有二十来斤肉，显得很可怜。要知道有“羊半折”之说，也就是说，生羊肉烧成熟羊肉只缩剩下一半啦。炊事员想出个方法，把羊肉烧煮冻成羊糕，连汤带水冻起来便显可观，羊头、羊骨和杂碎熬汤，既有羊汤，又有羊糕，五十几人分食绰绰有余。
那一餐“扛醵”真是美味，每人一大碗羊杂碎汤，加上一盆羊糕，正好充了当晚的夜宵，又香又鲜又热乎，吃得暖热焐心。第二天我和炊事员去镇上收购部门出售羊皮羊骨羊肠和羊脂，所有这些劳什居然卖得十八元钱。也就是说，抵充买羊的钱钞后，一只羊的羊肉只需花销二元钱，分摊到每人头上只几分钱，这一餐“全羊扛醵”是我所经历过的“吃扛醵”最价廉物美的一次。
抚追过往，如今谁还会去鼓捣这玩意儿？至多朋友同学交往，去饭店“劈硬柴”，没有动手操办之乐也，而恰恰是这种动手操办、聚众宴饮才包含着浓浓的风情和人情。
原载《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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