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家乡的小荷塘
又读孙犁的《荷花淀》，勾起了我的悠悠情思，再次想起了家乡的小荷塘。
哦，我怎能忘得了——
每到夏日的晌午，炎天流火，赤日铄金，塘坝上便坐满了劳作归来的人们打扇乘凉。男人们悠闲自得地吧嗒着旱烟袋，微微泛潮的烟丝在烟袋锅里烧烤着，打着卷儿。深吸入肺，有些人被呛得咳声连连。在这祥和恬适的吞云吐雾里，生机勃勃的荷塘自然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叶茂籽必实，水美鱼应肥。看上而知下，我们不得不佩服老农们精明绝好的眼力——量重不用称，度长不须尺。
三个女人一台戏。妇女们边说笑边坐着手里的针线活儿，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拊掌大笑。笑，笑得开怀，笑得无遮无拦，笑中透出一种对生活的满足和信心，一种对周围氛围的感染力，仿佛连身边燠热的空气也在这笑声里变得凉爽和甜柔。这个时候，你还能说古代淑女那种矫情的羞于露齿的“低眉浅笑”是美的吗？
我想，荷的美，不只在于春风里的妩媚婆娑，更在于夏日里不畏风吹雨打的那份泼辣倔强。这才是荷的魅力之所在！从那些妇女们的笑声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魅力。
不知哪位美学大家有过这样的连珠妙语：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儿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便是蠢才了。只可惜我连蠢才都不沾边，只能拾人牙慧了。
夏日的小荷塘，总少不了一些花枝招展、仪态万方的“花儿”。姑娘们身穿七彩服，头戴荷叶帽，高高地绾起裤管，在荷塘边浣衣嬉戏。现在想来，她们那结实白皙健美的小腿，可不就是那一节节白生生的藕瓜儿？微黑透红、笑靥可人的脸蛋儿，可不就是那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她们与荷塘融为一体了。我在这里真正读懂了什么是人类的“返璞归真”了。
我赏过“降雪山茶”的雅韵，也听过“人面桃花”的传说，那情致，那意境，是够美的了。但总给人一种失落、惆怅和无奈的感觉，流露出一种“美人迟暮”的淡淡的哀伤；若比起这群塘边浣衣嬉戏的“人面荷花”来，不知要失色多少倍呢！
好一群泼楞楞美兮兮的荷花仙子！
要说最浓最艳的一笔重彩和醉人的十分景致，便是全在荷塘里面了。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百禾丰茂，万木葱茏。满满的一池碧水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好一个巧夺天工的染匠，鬼斧神工般把个热烈喧嚣的夏日涂抹得大红大绿。红，红得烂漫；绿，绿得滴翠！白毛浮绿水的鹅，灰掌拨清波的鸭，精灵般的梭鱼和青蛙，再加上我们这群追逐嬉戏的“灰泥鳅”，组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章法的特殊舞队。
一碧的荷塘成了我们的露天舞池，红红的荷花权作舞池里的七彩滚灯，塘边树上的蝉吟和鸟唱，节律着我们的舞步……奏出了最热烈奔放的“吼天交响曲”——鹅啊啊鸭嘎嘎娃哈哈，都是好样的摇滚手！这时，就连塘坝上的大人们也被感染了，一向负重而寡言的男人们也变得情绪化起来，李逵似的粗嗓门儿跟着吆喝起来。就在这时，有几个“暴殄天物”的小馋嘴儿，趁大人们不注意，用荷叶作掩护，贼快地掐下几个莲籽，生吞活剥地吃到肚子里。那个清脆香甜劲儿，一溜儿地沁人心脾，真令人垂涎到三尺了。
但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站在塘坝上看鸭子捉青蛙了。
你看，两片扁嘴在塘边乱搅，不一会儿便能叼出个活蹦乱跳的青蛙来。本想美美地享一下口福，只因为一味得意，忘乎所以地嘎嘎个不停，太过张扬。就在“炫富”的当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剧不可避免——冷不防被另一只鸭子硬生生从嘴里抢走。到嘴的“肥肉”又丢了，气得它更加“嘎嘎”地亮起了高嗓门儿。这下可惊动了同伙，便不约而同地一起围追堵截，讨伐那只不仁不义的鸭子。那阵势，真有点儿像表演超级橄榄球赛似的，煞是精彩。
以后，我长大了，“负笈”外地求学。后来又在城里安了家。便离开了家乡，连同那方至今都令我梦萦魂绕的小荷塘。
多少年来，我对小荷塘的依恋之情不曾稍减，且与日俱增。甚至连妻子从菜市场上买来的藕我都不大喜欢吃，有时碍于面子，也只是象征性地用筷子夹一点。总觉得涩而无味，吃不顺口，没有小荷塘里的清脆香甜。这是何缘由呢？我也说不清楚。
哦，家乡的小荷塘，叫我如何不想你！
每每想念极了，就痴痴地吟诵起佩玄的《荷塘月色》。犹嫌不足，便插花于瓶——初时含苞，极风韵的；再后花瓣完全展开，但已失水萎蔫，黯淡无光，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蓬头垢面，风韵尽失，哪有小荷塘里“荷花仙子”的半点情致！索性不再为它换水，任它自生自灭——“花开花落两由之”，不久便凋零成泥了。
可能是父子间性相近，习也不远吧，我儿子也特爱荷花，几次三番地央我买藕家种。妻子也劝说：“既然你跟儿子都爱荷花，就买些来家里养吧，总比你们整天叨叨《荷塘月色》好吧？望梅止渴哪里会长久呢？”我想也是。
头一回从菜市场买来了一些藕苗，由于侍弄不得法，没等发芽就烂掉了；后又托人从老家捎来了几节藕苗，活是活了，总不大旺相，也不开花。但多少了却了一桩夙愿。可惜到了第二年暑假，儿子去了乡下姥姥家，我和妻子又忙，没人侍弄，还是死掉了。好在我是个男性公民，又属于工薪阶层，没有太多的精力和闲情去作富足之下的嗟叹和感伤。要是惜花如命的黛玉还活着的话，怕还会手把花锄去葬花立花冢吧？
毕竟，我很爱荷花，尤其爱家乡的荷花。她的死掉，使我茫然了。这可是家乡的荷花啊，她那旺盛的生命力哪去了，莫非是橘生北国的水土不服？她那婀娜飘逸的风韵让谁给强掳走了吧？该不会因为我有过“数典忘祖”的出格而不肯眷顾于我？总之，我理不出所由。然而，我同时也这样想：自然的美，譬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应该顺其自然，一任它美其所美，亵玩会伤美的。这总该是对的吧？
哦，家乡的小荷塘，我全身心地爱着你——
你给了我一个嗜好：爱花成癖——春兰夏荷秋菊冬梅，都令我欣喜不已，魂不守舍。
你让我读懂了一份至情：藕断丝连——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你本身就是一位圣贤大哲：荷出水面朱笔点天文，藕入泥中玉管通地理。
你集花、诗、雅三位一体：花是物化了的诗章；诗是花的文字表述；花与诗结合，诞生了雅的品格。
你同时还向我昭示着一个高卓独迈的人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哦，家乡的小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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