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    谱

 

族谱正供在堂屋正中的神龛上，在香烟缭绕中，装族谱的漆黑锃亮的木匣子肃穆庄重，从中浸发出来的缕缕仙风道骨随着香烟，在神龛周围盘桓弥漫。暮春灿烂的阳光从门槛外射进来，空气中的尘埃被映照得厚重明亮。这是一间古老的木板房，房子低矮而潮湿，板壁已被岁月催成黑色，空间亦被板壁染成黑色，没有被阳光映照的地方和被阳光映照的地方，明媚与阴晦形成强烈的反差。此刻，我就坐在堂屋里明与暗的交界处，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注视着神龛上装族谱的木匣子。慢慢地慢慢地，有一种很古老的思绪从我的心底深处浸润出来，仿佛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漆黑锃亮的木匣子里呼唤着我。

我的祖宗们就活在这族谱里面。我轻轻取下它，搬到灿烂的阳光下。当族谱那一页页薄如蝉翼的发黄的土纸沙沙掀过时，我的祖宗一个一个、一代一代迎面向我走来，熟悉而陌生，贴近而遥远，栩栩如生而无影无踪，自六百多年前，一个年轻的汉子携家带眷来到这湘中的山沟里，伐木为屋，铺柴当床开始，我的一代又一代的先人，无论长寿或早夭，聪明或愚钝，勤劳或懒惰，都逐一逐一地走进了族谱。用他们热烈生动的生命，铸成了这一摞厚重而冰凉的文字。族谱，记载了他们在悠悠岁月里于天地间留下的生命痕迹。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家族。族谱的后面，附着许多“传”、“颂”、“行状”、“记事”之类的文字，但所记无非是乐善好施、打抱不平、忠孝、勤贞之类。也许有的富裕，有的困顿，但翻遍全书，做官的哪怕只是做一个县官，也找不到一个。普通的家族注定他们只能在黄土地里做最普通的事情。

现在，从我所处的木板房向外看去，是平整的田畴，草籽花在温暖的阳光下紫气氤氲。田畴的外面是山，山坡上是册页般的梯土，油菜花流泻出一道道金黄的瀑布。瀑布的上面，便是一脉如壁的森森关山了。有几个农人走动在紫色和金色织成的风景里，宛如蝴蝶翻飞。庄稼的下面是泥土，我的活在族谱里的祖先，便是这土地的开垦者了。六百多年前的田野，一定没有现在这般平整，一定会有荆棘盘缠，有癞子头一般的乱石虎踞龙盘，荆棘和乱石以及山上茂密的丛林之中，有野狼和狐狸跳跃着出没，有豺狼虎豹深夜里骇人的呼啸。在一个太阳喷薄而出的早晨，我的祖先从遥远的江西赶到这里，在山岗上站一站，逡巡一遍这满目荒凉的土地，仰视天空“嗬嗬”长啸几声，就决定在这里安家立业了。他有的是力气，还带着几样简陋的农具，和一腔希望。

那希望是一个农民最了不起的归宿：一间温暖的农舍，几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为了这个希望，他必须用毕生的精力去争取。现在，我已经不能亲眼目睹祖先创业的艰难，但我能够想象。那时候虽已不是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但其生命之艰难，远远超过现在。无论酷暑寒冬。也无论风霜雨雪，他都必须把自己的手，磨砺在粗大的镢把上，将自己的肩，深勒在栗树做成的牛轭下，将自己的皮肉，抽打在岁月的鞭梢。几捧清泉，一抔薄土，都需要榨取他骨髓中的精力。在荆棘和乱石之中，在虎狼齿缝之间，我的祖先咬着牙抿着嘴，一步步地挪向希望的彼岸。而一场暴雨，几天干旱，甚至一次野猪的散步，都会将他的希望冲入泥土。盛在他那只缺角的木碗里的，总是野菜比粮食多，眼泪比欢乐多。而我的祖先，在哭过之后，嚎过之后，抹干眼泪，又把自己的汗珠，洒在遍地荆棘的土地上；把自己的腰杆，弯在栗树做成的牛轭下；让自己皮肤，被烈日和暴雨犁出深深的褶皱。因为无论何时，在他的心里总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响起：每一次失望后面，总会跟着一个崭新的希望。

我的祖先以他的顽强和毅力，在这片宛如白纸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把自己的名字，稳稳地刻写在厚厚的十七本族谱的第一页。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一个现今拥有三四千人的村庄，便开始诞生在这湘中的山沟里，开始诞生在中华民族的版图上。而在中华民族，每一个村庄或城市的诞生，都会免不了这一段磨砺的历程！

我的祖先在升天的时候，将镢把和牛轭留给了后人，也将他的精神留给了后人。就在他开垦的土地旁边，我的一代又一代祖宗们，用血汗和生命，又开垦了星星般密布的土地，在他砌好的茅舍旁边，一栋又一栋农舍随风而起。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土地翻了一回又一回，他们的生命不息，他们的耕作不止。作为农人，他们的希望是渺小的。而他们在土地上的劳作，却是人世间最辛苦、最劳累的一种劳动。夏天脱层皮，冬天穿脏衣，这就是一个农人一年耕作的写照。可是劳累也罢，辛苦也罢，他们的希望总是永存，他们的心境因此而平静，当茅舍上的炊烟伴随着暮霭缓缓升起，一天的劳累便随着夜色飘散，便有了垄土荷锄而归的农人们悠扬的山歌，有了饭桌上愉快的谈笑，有了幸福的红烛，也有了大树下火炉旁不绝如缕的向往。

在族谱里，那每一个由三个字组成的冰冷的名字后面，都是一本浩瀚的大书，都蕴含着一大堆或甜或苦或幸福或辛酸的故事。

翻看族谱，想着这眼前活着的人们，我觉得，人类的历史，就好比对面森森关山上的松树。那松树永远是黛青的，可是在不知不觉中，旧叶片掉落下来，新叶片又萌生出来，掉落与萌生之间，松树的生命永葆活力。人类的生命长河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老年人随风而逝，新生命又呱呱坠地，留在世界上的，永远是年轻蓬勃、充满开创精神的朝气，充满太阳光芒四射的色彩。

族谱就是人类的根系了。

没有族谱，就没有我们；而没有我们，族谱就成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