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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翔散文《土地的黄昏 》
耿翔散文《土地的黄昏 》第五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
图为:黄昏的土地
土地的黄昏
耿翔
我从碾子坡上下来的时候,应该意识到要向土地的黄昏转身。
这样的转身,反映出我一整天在土地上,进行了一系列与生存有关的活动之后,心中对许多影响农业,或者说影响我的情绪的事物,还是存在着一些感激的,还想把它们从大众拥有的田野上,带进我一个人的夜晚,与之做内心的交流。
比如我在一块厚道的黄土上,发现了一束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但我不能彻底停下手中的劳动,用一个很长的时间,打发处在微风中的它。只有从土地上回来后,等我放下一切繁忙的农事,再细心地搭理百合,甚至彻夜只对它朗读亨利·蒙多尔的一句诗:
“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而真正天真的我,此刻和一朵百合,就挺立在一束乡村的光线下。
等我一脸宁静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土地用一些仪式,送我们回家。
一大片我们刚刚走出来的庄稼地,下半身已经模糊了,只有结着穗子的头部,还跳动着一束光线,不让它从身体上滑落下去。而那些柔和的光线,正好返照着从地头通往村口的一条土路,凡是固定或运动在上面的东西,都被照耀着进入黄昏。
这样的黄昏一定是温暖的。
像土路上深深的车辙,像车辙里积淀的雨水,像雨水里的虫子,在我们的脚步走过来的时候,一律显得很肃穆。因为它们知道,我们在一天的时间里,像不停祈祷着的信徒,对待发生在土地上的每一件事情。我们身边的羊群,我们身边的马匹,都被感染得低下头去,想把我们留在土地上的所有呼吸,一丝不露地放在它们的肺里。
在一片犁开的土地上,我看见一架木犁、一头耕牛和一位农夫。
歇在地头上,它们都有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确实,这么大的一块田野,被这些看起来很渺小的劳力,从内心深入地翻了一遍,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泥土,你就毫无顾虑地,把上一季庄稼残余在根部的秘密,轻轻扬弃吧。因为新的种子,有着新的秘密。这也是它们,要用一整天的时间,不知饥渴地把你犁开的用意。我也看见,一片氤氲在新的泥土表面上的雾气,正在一团一团地上升着。它们高不过临近的庄稼,也低不过临近的水坑,它们集体的缓慢漂浮,使土地陷在一片混沌里的黄昏,有了一定的动感。
而沿着碾子坡滚下的,已经不是碾子。
是一个村子里,就要集合在一片屋子里的生命。
我在走下碾子坡的时候,看见在土地的黄昏里,炊烟也让村庄升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在乡村巨大的胃里,要把一天的阳光和雨水,很温暖地收集起来。我知道这时的村庄,不是为了简单地消化,是要让跟随庄稼的心,及时触摸黄昏的隐秘。比如在村口,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要把走过来的羊群,温暖地注视一会儿,它们身上的膻腥,应该是土地上的黄昏,开始散发的一种很重要的气味。也要把走过来的犁地人,笑着干骂几声。声音没落,就有男孩跑上去,要从他塌下去的肩上,取下被他擦得干净的犁铧,往自己背上放。还要从一些女子的草笼里,抓起一把摸样很好的野菜,问女子怎么还不出门,非要把地里的野菜挖光了才嫁人?那被问的女子,一定红着脸,往一扇很大的头门里跑进去。
而一驾运庄稼的胶轮马车,如果从碾子坡上下来,会牵动更多的目光。
他们看驾辕的,还是那匹栗红色的马吗?胶轮马车上装的,是种在洞子沟边的豆子,还是种在西岭上的土豆?而胶轮马车下坡的关木声,一定拉得很响。要是早些年的那辆硬轱辘车,那响声会惊动土地上的黄昏,也使一个村子,有了胜过邻村的一些威望。它走过的土路上,掉下来的一颗豆子,一只土豆,都会被一双及时伸出来的手,很温暖地拣起来。如果是一位村妇,一定会用她的衣襟,很心疼地包起来,像要把土地上的黄昏,一滴不露地包回自己的家里。
我那时候经常在西岭上劳动,因此,从碾子坡上下来,是每天黄昏的事情。
此前,一个人埋头在庄稼地里,只知道身旁的庄稼,在一天里长了多少。如果心细一点,会记住有几阵大风,把庄稼的气息,往天空里狠劲地吹。而几只麻雀的飞来,让我和庄稼之间,终于有了少许说话的机会。至于村上一天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黄昏到来后,在碾子坡上听一听。有一次,一村人扛着各种农具,从碾子坡上跑下来,那是听说队上的一头牛,掉到东沟里被绊死了。跟着一阵恐慌的脚步,土地的黄昏,也降在了死去的牛的身上。
那个黄昏里,一村人都很悲伤。他们坐在那头牛的身旁,想着它耕过的土地,想着那土地里的庄稼。这头牛的力量转换来的粮食,谁的胃里没有呢?因此我说,一个农民身上的悲伤,往往是从胃里开始的。
这样的情节,已不会在今天的乡村里发生。
对于往后的乡村,它已经有些传说的意味。
但我享有过土地的黄昏,心里,也就对土地有了一些神性。和一村人不一样,我知道一只握住风声的手,会把我的乡村,编进万物为神跳起的舞蹈里。泥土,也开始在黄昏里,放出一些从白天,聚集起来的火焰。比如我在乡村的夜晚走路时,会发现某一处地方,比别的地方亮得多,庄稼的影子,看起来也很清晰。我想,这块土地在白天里,一定吸收了太多的阳光。扎在地里的根须和虫子,用不了这么多的阳光,就会把它还出来。我最后的经验是,乡村的夜晚,确实也有放光的地方。这样的现象,被村上的老人们,一直理解为那是我们的祖先,在他们活着时劳动过的地里,举着照耀万物的灯盏。
碾子坡要有记性,一定记着我转身的样子,很像那些苍茫的植物,不知道燃烧,要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我几次从碾子坡的左侧看见,在叫做北胡同的朝鲜家的土台上,一大片晚生的葵花,开满这个时候土地上应有的野性。那时的村子,能有地方种葵花的,没有几家。朝鲜家的土台上,是年年要种葵花的。由于紧邻着碾子坡,他家的葵花,从开花到结籽,一村人都看得到。我那时不知道画向日葵的凡高,如果知道,也可能爱上绘画了。
后来,我在女画家韩莉的画室里,看到了一幅深秋的葵花。我被她的艺术感觉吸引了,特别是画里的题记,和我当年在碾子坡上转身时看到的,颇有些相似。为了满足我忆旧的心理,她重新临摹了一张。我把它挂在房子里,像把马坊的土地上的黄昏,也挪在了身边。
在碾子坡上,看着茁壮的庄稼,把黄昏撑得精神饱满,而我的身上呢?
我的身上有泥土,但没有焰火,不能让土地的黄昏,在身上燃烧。
我的心里,也种满了内疚。
但我记着,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到这里,在一种简朴的呼吸里,想象土地的黄昏,落在一朵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上,是否像亨利·蒙多尔在诗里写的: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我注意到的草木
马坊的草木是繁茂的。可以这样说,大凡活在北方的草木,只要用心在泥土里寻找,这里都能看得到它们的身影。而让所有眼睛发亮的,是在随意走路的时候,一种很久没有见过的草木,就在一块极不起眼的地方,突然从地面上钻出来,好像要我们带上它的种子,在大地上与植物一起旅行。
这种时候,至少要很好地看上一眼。
要在它们的叶片上,留下人的一丝尊敬。
这么多的草木,让我先写哪些呢?要说在马坊,它们都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过庄稼以外的喜悦,它们中的许多能食用的,都在我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胃里,分泌着身体里需要的能量。当然,草木也是有欲望的,比如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在他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说苹果的欲望是甘甜,郁金香的欲望是美丽,大麻的欲望是陶醉,马铃薯的欲望是控制。我不清楚生长在马坊的这些草木,它们的具体的欲望是什么,但我知道,作为一种植物,它们的根都是有趋水性的。
可是马坊,能给它们多少水呢?
因此,我一直注意这些草木。
注意它们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活着。
现在,就让我从《诗经》中的豳风里,看看这块土地上的那些草木,有幸被我们的先祖歌唱过。我想,他们在那么遥远的年代里,就知道在心中用诗句歌唱的草木,一定是草木中的精华。至少,它们在远古的苍茫里,就把植物身上的一丝温暖,带给我们的先祖了。
我在《豳风·七月》里,最先读到了“四月秀”。
我想象的场景是这样: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梳着很长的辫子,左臂挽着柳条小笼,右手握着铁打的小铲子。一个在村头喊着“四月里软孜结子了”,大伙回应着“挖软孜去”,就说笑着出村了。
其实,我在小时侯,经常跟着姐姐挖软孜。
这种很纤细的多年生草木,在《诗经》里叫,在《本草纲目》里叫远志,在我们的口语里叫软孜。那时侯,正在麦收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在田间地头挖这种东西。一笼软孜挖回来后,还要坐在房檐下,采集软孜的根。一根白净的软体,用两根指头捏住,轻轻一捋,一节寸长的皮,就被抽了下来。一根软孜可以抽四五节这样的皮,一笼软孜能抽一大堆。谁能想到,我们挖了几十天的软孜,被母亲在太阳下晒干后,用一个小布袋只能装半袋。背到监军镇的药材铺,卖掉后再买些镰刀回来,也就是收麦的日子到了。
我现在想,这是土地给就要握镰割麦的人,特意生长的一种草药。
因为农历的四月,能在大地上结实的植物,确实不多。软孜要赶着这个时候,迅速地成熟,我想它是知道割麦人需要的是力气,便用它埋在泥土里的根,为他们奉献草木的力量。《本草纲目》也写得明白,远志的地上部分称为“小草”,根部称为“远志”,自古被视为重要的药用植物,“强志倍力,久服轻身不老”。
因此,许多人在卖软孜时,总要捏一把放下,割麦时泡在水里喝。
我在《豳风·七月》里,也读到了“六月食郁及”。
郁及这两种植物,在马坊的大地上很普遍。在我们翻沟行路的工夫里,时不时会碰到一大蓬,有的从脚下的路边爬过来,有的从头顶的崖畔上垂下来。不用说,我们会伸出自己的手,摸过它丝丝蔓蔓的枝叶,采摘那些装满果酱的红豆豆。我想在古代,豳地上的人,在行远路的时候,一定会在某一处有着郁及的地方坐下来,吃上一阵它的果实,再起来行路。也可能有一个人,在站起来的一刻,突然说出“六月食郁及”这句很生活性的话,后来被收进《七月》里。
这句食者的叹息,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而这两种被祖先叹息过的植物,现在我们叫它野葡萄。我在翻阅《山海经》时,也发现过它的踪影,只是被叫做罢了。我惊叹它覆盖的原野,原来是十分广阔的。因为《山海经》的作者,足迹绝对没踩到马坊的土地上。他应该是在一个更远的地方,怀着狐疑的心情,见过它的面目的。
它在早春开花,初夏挂果。而一身的繁盛,是它的基本形象。看见它,我就想象黄土的繁育能力,在北方这么干旱的地方,竟能让一种蔓状的植物,往疯里长。我最初见到的野葡萄,是在父亲的柴捆里。按照一个斫柴人的要求,黑硬的铁秆蒿,才是最好的柴禾,像这种蔓状的东西,是会被放弃的。父亲把野葡萄斫回来,是想让我吃它红色的浆果呢。记得父亲一回来,把柴捆往院子里一摊开,一边用镰拍打,一边叫我出来。我在他的身边刚坐下来,他一翻柴草,呀,我的眼前是一地的红果。
我也像古人,在六月里食着野葡萄。
有时,我发现在我的身后,有了一些响动,回头一看,我家的鸡猪,也在旁若无人地吃着地上的野葡萄。这就是乡土上的温馨和谐:一种植物,不只温暖人的胃,在家禽的胃里,也溢着它们的温暖。这些,我能从吃着野葡萄的鸡猪的眼光里,看得出来。
我在《豳风·七月》里,还读到过“七月烹葵及菽”。
我就想马坊真好,有这么多的草木,不仅滋养着我们的眼睛,还滋养着我们的胃口。七月烹葵,可见葵在古代,确实是一种常食的蔬菜。《本草纲目》说:“古者葵为五菜之主。”《农药通诀》也说:“葵为百菜之王,备四时之馔”。葵有冬葵,八九月栽种,冬末春初采集。而《诗经》里的葵,应为秋葵,五六月栽种,七月采食。遗憾的时,葵这种蔬菜,早已从马坊人的饮食习惯里退出来了。现在也不叫葵,叫冬花。在我们这么大的村子里,只有东边的沟里有一些。每年的冬末春初,我们会拿着镢头,下到沟底里去挖冬花。当时,我们还能知道它是一种草药,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恐怕连它的名字都忘了。
在《诗经》里出现的这些草木,我最为冬花心疼。
至于菽,依然和麦子一样,是一种主要的植物。我们叫它大豆,它在马坊的土地里,多被套种在玉米的旁边。我在早晨的玉米地里,见到的大豆,都是一身露水,长得蓬蓬勃勃的。用手摸它的叶子,又厚又绵,像滑过村上哪一位新媳妇的灯草绒衣服。而它结得一串一串的豆角,摸着直扎手。等到黄干了,在太阳下炸开,是一颗颗黄铜一样的豆子,看着也心疼。
对于大豆,我想古人是作为主要蔬菜食用的。你想古代的肉用牲畜有限,除祭祀外,人们很少吃肉。就是现在的马坊,过年要宰杀一些猪羊,平时基本不杀生。但对于豆子,一年四时都会把它磨成豆腐,泡成豆芽菜。我在村上时,三队在碾子坡上的一块坑地里,办了一个豆腐房。在一铁锅豆腐做熟时,打一碗豆花出来,那是一年里最好的吃食。我也跟着大队书记天存吃过几次。每次去豆腐房里,都会见队长浩德也在那里。
土地上最喜悦的事,就是秋天在收割净尽的地里拾玉米或捡豆子。那时豆子很少,要是能从倒地的玉米秆里,发现一株遗露的豆子,脸上是会突然灿烂的。金黄的太阳下,看着金黄的豆子,心里也是金黄的。
现在每走进一家超市里,我都想在放黄豆的地方站一会儿。
我会不会对这些豆子说:我在《诗经》里读过你,我在马坊捡拾过你。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伸手摸一下。
在一部厚重的《诗经》里,我就知道这么多的草木,知道它们是在马坊很真实地活着。其实,众多的的草木,在这里是如织的。比如我在如丝的蒲草的身上,暗含忧伤地寻找过一个地方千年一叹的韧性。我粗粝温柔的马坊,也伸出莼菜一样的手指,抚摸它的子孙。我知道荆或棘,一生包裹的都是大地身上的痛。也知道落日,在一湾浅浅的水边,至今摇出芦苇之伤。
我注意到的草木,《诗经》里是说不完的。
我更是说不完的。因为它们一律带着乡愁一样的托词,刺痛我依恋的目光。这是真的。我在马坊的时候,对一些草木的依恋,有时超过对人的依恋。我觉得在它们身边,我的正在成长的身体里,自然也就有了一种精神。
因此,我要留一些草木出来,让我后来的人再去说。
有泪水的牲口
牲口这个词,猛听起来有点粗野。
其实,从那些一生跟在牲口后面,在田野上作务庄稼的人口里说出来,就有许多温顺在里头。就让你觉得,这么大的一个村子里,人是不重要的,庄稼也不重要,房屋更不重要,顶重要的就是这些依傍着人、庄稼和房屋,在天空下驾车拉犁的牲口了。
我离开马坊好多年了。我熟悉的那些人,尽管有一大群已经回到土里去了,但在土上继续活着劳动的人,还是大多数。而我熟悉的那些牲口,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全部消失在村子的记忆里。如果硬要追问,有些细心的人,会指着他们家的一盘井绳,说这是哪些牲口的皮做的。
这就是一头牲口的命运。
它们挺着那么巨大的骨架,在大地上驾车运送过多少东西,拉犁耕种过多少土地,这是谁也说不出来的。等它们被繁重的活路磨到老死后,它们包裹过太多力气的皮,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继续显示着牲口一身的柔性和韧性。因此,我在村上的时候,只要看到一截皮绳,心里就要紧缩一下,然后一定要用手摸一摸,再问自己:
这会是哪头牲口的皮呢?
在马坊人的记忆里,都有一根鞭子的阴影。那是用死后的牲口的皮拧成的,是用来抽打活着的牲口的。有一种高角鞭子,是赶大车、碾场的人用的。一根细软的竹子,系一根细软的皮绳,梢子是马的鬃毛。这种鞭子,甩在空中是一串炸响,落在地上起一阵土雾。它在挥鞭人手中爆发出的力量,常常使牲口细软的皮毛上,隆起一道血痕。一村人中,有几个鞭法很好,我们也就常常围上去,听他们讲述在赶车的路上,或在碾麦的场里,一鞭子挥下去,牲口的耳朵是怎样被撕裂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制造者感觉里没有,我们的感觉里也没有,只有不会说话的牲口,用自己的皮肉承受着。
我在那时就有一种感觉:农业绝对不是一首田园牧歌。
我们从大地上要获得一把粮食,就要付出皮肉之苦。
这样的苦,既出在人的身上,也出在牲口的身上。
还有一种牛皮鞭子,很短的,从手里甩出去,也就几尺远,刚好能打着犁地的牛的头。我是用这样的鞭子,打过村上的几头牛的。那是在犁地的时候,由于我的吆喝,不通牛的习惯,牛总是踏不到畔子上,犁出的地歪歪扭扭,被背着手走过来的队长彦英骂了几句。我心里很窝火,就用手里的牛皮鞭子,狠劲地抽打着那头黄牛。
牛不会出声骂我,牛转过头来看我。
我在那时突然发现,牛的眼窝里是噙满泪水的。在这以前,我只知道人的眼窝里,常常会流出泪水,压根就没想过,这些从心底里涌出的东西,牛也像人一样拥有着。我那时忍受着许多委屈,能想出的话就是:有泪水的牲口。
我也从此发现,所有的牲口眼里,都噙满了泪水,只是牛眼里的泪水更多一些,更能引起我心中的悲哀。真的,牛的眼泪是止不住的,它带着泪眼犁地,带着泪眼拉车,带着泪眼吃草,它就是站在树阴下反刍,也是带着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一头牛看到的世界,万物都是带着泪水的。就像我那时,看到一个村子里的人,除过那些识几个字的村干部,脸上都有一种犹豫。
这是一种集体的表情,最先在牛的眼里,被我发现了。
村上的夜晚,是最困倦和最痛苦的。我想更多的劳动者,是最困倦的一群,他们倒在夜晚里,是一架大山的倒下,他们第二天站起来,是一架大山站起来。因此,对于乡村进入暮色和走出黎明,我始终是抱有一种神秘感的。在那两个时刻,我会把自己变得十分安静,想以一个聆听者的身份,虔诚地进入乡村巨大的内心。到后来我才发现,在那样的时刻,所有的牲口和我一样,都没有入睡,都睁着一双泪眼,在夜色里聆听。只是它们的嘴唇,还在一刻不停地吃着草料。它们清楚,白天要释放的力气,必须在每一个夜晚积攒。
那些最痛苦的,就是我和我的同学。我们读了十几年的书,我们不如一个熬着喝足了茶,在地里走上一圈,回去接着喝的队长彦英。想到这些,我一摸自己睁着的眼,里面全是泪水。我想那头牛的泪水,就是我的泪水,我不敢在白天的劳动中流,只能在一个人的夜晚里,这样悄悄地流。
我由自身知道,有泪水的牲口,是有悲伤的牲口。
我从此在劳动的前后或间隙,都要在牲口的眼睛上摸一摸,让它的长流不止的泪水,能浸润一下我的手心。这算是对跟我一起下到田地里的牲口的一种安慰,其实,这里的自慰很重要。因为在夜晚,我知道自己无处抓摸的手心里,还有我白天摸到的,牲口的泪水。
我也想这些有泪水的牲口,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一村人都知道那头高大的脬子牛。在每年从玉米地里,往出拉一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时,拉梢的牲口再出劲,也动不了陷在泥土里的大车,只有驾辕的脬子牛一发力,大车会吃力地挪动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脬子牛发力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在它的嘴唇前,有一个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在晃动。挤在激动的人群中,盯着这头有泪的牲口的眼睛,我想为了生存,一头牛和一个人是一样的,生命中的高贵和屈辱,是同时存在着的。
这头牛后来是怎么死的?死时一村人怎么用土埋葬它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面对金黄色的玉米棒子,眼里也是有泪水的。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些有泪水的牲口,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想到了它们的胃。
这是属于田园的胃。这是属于农业的胃。这是属于乡村的胃。
这样的胃,在一头牲口的身体里,为了聚集劳动所需要的力量,日夜不停地蠕动着。这样的胃里,装着一座山的颜色,装着一座山的力量,而你真正看清它,就是一把青草。这样的胃是疼痛的,因为我看过,村上人从一头牛的胃里,用吸铁石吸出了那么多的铁丝和铁钉。那时,我觉得自己的胃也很痛,我知道有泪水的牲口,也是为自己的胃,而无言地流着泪的。
我也在诗里写到:“而活在一地的/青草里,我在马坊的原野上/看见的牲口,没有一匹不拉着木犁或耧耙/深入土地的心脏,把一身骨架/山一样耸立起来。不要说青草在野/也不要说青草贫贱,在牲口毛色/发亮的身上,我看见乡村/正一寸一寸地生长。”事实上,我们和一头牲口,和一株庄稼,和一棵草木一样,都在乡村里生长。
只是要记住,我们更和有泪水的牲口一样,也是在自己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在乡村里生长的。
我后来听村上的人说,那匹栗红色的马,是在一个日出的时分,在奔向东沟的路上,前蹄踏空,摔到沟底里去的。按活着的时间推算,它一生噙满泪水的眼睛,在那时是接近失明状态的。要是有一天,我从一串很响的鞭声里,能听出是那匹栗红色的马的皮发出的,我一定要把它珍藏下。
回到马坊,我很想听到,这样沾血带泪的声音。
尽管这些有泪水的牲口,已经在这里很稀少了。
一厘米的距离
马坊的许多人事,都可以转化在一些具体的庄稼身上,再用言语说出来。
就像我想母亲了,会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村前的玉米地里,把一些临风的玉米叶子、玉米缨子或玉米棒子,抚摸上一阵子。然后,对着其中一株最苍老的说:我想带你回家。
这样的话,只有自己的心能听得见。
这也是身处乡村里,人们的一种很常见的表达方式。比如在马坊,一位面对大小灾难的女人,在无法向左邻右舍诉说的情况下,常常会狠劲地用手抓住一对门环,抓住一块墙皮,或抓住一棵树木,一颗很疼的心,在这些没有言语的物体里,很缓慢地把痛楚放下来。因此,我在面对一些熟悉的门环、墙皮、树木时,经常有一种看见一个人的感觉,一个揪心的影子,正从我身边晃动着走过去。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个人早几年就下世了。
是她把生命中的许多气息,留在这些物体上面了。
她的心,应该是附着这些物体,一厘米地向我喊疼呢。
我能突然想出这个题目,不是说疼真的是有距离的,也不是说一厘米就是一个定数。因为我一直觉着马坊的夏天里,人的生命中要是没有足够的耐力,是无法抵挡干裂的日头、苦焦的大地、挣命的麦趟的折磨的。我在收麦的原野上,看着劳动者的胳膊,一律的干瘦,一律的僵硬,一律的粗黑,就琢磨我要是走不出马坊,一生被抛弃在这里,我的生活一定是最艰难的。在一村人中,我肯定连我的父母都不如,但我不会像一只寻不到水草的绵羊,卧在圈里等死。收麦的大日头下,我死活也要和他们一样,胳膊上渗着一层油,起着一层皮,让针尖一样的麦芒,在如此惨相的胳膊上,刺着更触目的惨相。否则,在这么广阔的土地上,我会得不到一粒粮食的温饱。
土地是不会心疼闲汉的胃的,更不会拿出粮食,滋养他们的胃。
我想那时,我是从这些挥舞着镰刀的胳膊上,刺耳地听见皮肤,在阳光下一厘米地喊疼,也刺耳地听见阳光,在皮肤上一厘米地喊疼。
一厘米,是皮肤喊疼的距离吗?
是阳光喊疼的距离吗?也是乡村喊疼的距离吗?
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有这种感觉。看看我留在乡土上的文字里,内里都有一种隐隐的疼痛感。我写马坊,实际上是在我的心底里,挖掘着马坊人身上的疼。我想我坐在书桌前,只要一皱眉,那些喊疼的皮肤,那些喊疼的阳光,就在我要敲击的键盘上,牵引着我的手指问:能不能用一些有力量的文字,从根上扛正一个马坊?
我没有足够的把握。
但我还在乡土上挣命的时候,就开始粗浅地理解裸在原野上的农业,对于翻来覆去的土地,对于抛撒落地的种子,对于低头弯腰的农民,都是一种疼痛。也就是说从有了农耕生活起,这种疼痛就降落在土地的身上,而且是亘古不变的。它降落在一粒种子和一个农民身上,直到这粒种子的死去,直到这个农民的死去。
因此,我理解的农业,绝不会是田园牧歌式的。
就像夕阳落在原野上,我哪一天看到了,哪一天的心中,都堵满了残阳如血的感觉。我的呼吸,也一定会变得急促的。
我眼中的农业,其实就是在火中取栗。
我由此知道,从土地上打下一把粮食,是人世间最艰难的事情。比如小时侯,看着一群扶犁的人,前后错落着从生产队的大田里走过来,拉犁的牲口喷着响鼻,手里也很痒,想自己也能降服那匹栗色的马,扶着一架犁铧闪亮的木犁吗?特别看着东方红牌的链轨拖拉机,把土地翻成一层泥浪,心里也很起伏。现在呢?我的这种感觉没有了。想为了一把粮食,人怎么会在土地的身上,把一块生铁打制的犁铧插进去,而且插得那么深。那辆几吨重的链轨拖拉机,开过来能让一个村子动弹,它压在一块土地上,土地能不喊疼吗?
一粒细小的粮食,像玉米,大不过指头蛋,像麦子,大不过蝇子头,像高粱,大不过一滴泪,像豆子,大不过一个痣,像土豆,大不过一只碗,像谷子,大不过一只麻雀的眼睛,可要获取它,却要动用这么大的工具啊。
要我现在说,丰收不是一种简单的喜悦。
丰收在土地疲惫的内心,也是一种疼痛。
所以丰收了,农民在土地的面前,要杀生,要祭祀。要让一头猪,一只羊,或一只鸡,鲜血淋漓地喊着土地的疼,然后去见藏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神。
或许,我这是误读农业。但每次回到马坊,想着祖辈在这里活命,不说刀耕火种,不说荒年饥月,更不说遭遇瘟疫,就是看着现在,感觉这里还是住着一群穷人,我的心里,也就不自觉地开始喊疼。
好像我的喊疼真是有距离的。
而且就是一厘米的距离。
我想一厘米,是我在地里与庄稼的距离,是我在家里与父母的距离,也是我在土炕上吃饭时,我的嘴唇与饭碗的距离。几次在老家,我会在热天里没有顾忌地脱掉衣服,坐在我家的旧屋里,突然就有了一个人要触摸一厘米的疼的冲动,而且是在自己的身上。等到真正静下来,要记忆这里时,我提示文字,不要放大一棵庄稼独立在我身上的疼,也不要缩小一片挣扎着的土地集合在我身上的疼。我要跪在一个人的坟前,拣出土豆的疼,拣出谷子的疼,也拣出棉花带给乡村的绵软的疼。
那座坟,就在村北的一大块地里。
那里有一大片坟,埋着再也喊不出疼的人。就是一厘米的距离,他们也喊不出来。他们只能静静地躺下,听他们的后人在不远处一厘米地喊疼。或许,他们中有的还能坐起来,心情复杂地看上一眼,他们留下来的村子、田野。因为一年四季,村子和田野上的风,几乎都是从村北吹来的。
起风时,一村人都说,有可能是先人回来了。
我却愿意这样理解:我们还活在先人的呼吸里。
写到这里,我的意识里忽然有了这样的暗示:
记住一厘米,是神在大地上替万物定下的疼的距离。
也就是说,疼还是真的有距离的。就像我在马坊的那些年月,被庄稼草木划出大小伤口的手指,总能够在一厘米处,触摸到一种植物的疼。比如玉米被晒得叶子拧绳的疼,小麦被霜打得叶子发黑的疼,高粱被霉穗染得枯黄的疼,我都感觉得到。这些病一样的疼,集中在我的身上,就是我在最贫穷的日子里,体验到的乡村的病痛。这是真的,当我具体地触摸到豆子这种蔓状的植物的疼时,一株豆子,一定会在这样的距离上,把母亲的呼吸递过来,把母亲的眼睛递过来,一厘米地,添加我身上的疼。
让我从这么多的庄稼上,把隐藏在心里的这种感觉,回落到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母亲。她在世时,我经常看见她斜靠着门扇,吃力地仰起头,把生铁打制的门环,压在自己的额头、腮帮和鬓角。我就明白,要么是母亲心里有了不幸的事,要么是母亲的头疼病真的犯了。等母亲感觉好一些,坐下来时,我看见生铁的门环,在母亲的皮肤上,压出一道道印痕。那印痕里,一定有一种比铁还要生硬,还要冷冰的东西在喊疼。
后来我难过地想,这是穷人医病的民间土方。
它不是巫术。它是穷人在得不到一种治病的药物时,而在另一种物质上寻求一些对疼痛的减缓。因此,在母亲去世后,我每次回家都有两个动作,必须很虔敬地去做。一是打开家门,一是锁上家门。我以为,这样的动作,会使我从破旧的门环上,能够新鲜地触摸到一些什么。
我也认定,一厘米地喊疼,是我在马坊经历过许多人事后,用身上或心上的伤口,记下的人与万物最神秘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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