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飙到38度,可还是脚打后脑勺满身事。臂弯里公事包像块粘热的铁板,甩也甩不掉;干将路一眼看过去,远处景物弯弯曲曲,叫人误以为要直接蒸发;不远似有摊水样的光亮,而跑过去一看哪有水影?这是迷途者在沙漠才能看到的海市蜃楼呵。
于是赶紧从主干道上飞也似本能地鼠窜到岔路的小巷。
突然进入另一个洞天:一条河,一条麻石小巷;安静;斑驳的阳光被墙头探出的石榴红绿花叶过滤,清爽了许多;桅子花,白兰花——,卖花老人长长的调子如后院井水里荡漾的游丝,从几十年前清凉的世界抽出来,甩在身上,好凉爽。
突然,燥热的时间停止了。
这大概就是苏州版本的凉爽,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一】 商标是戴望舒的
一条河,一条麻石小巷;安静;桅子花,白兰花的轻柔叫卖——这是苏州夏天的标志,从未变过。
这和苏州城区格局有关,都是一条湿润清凉的河加一个麻麻点点的石板路;卖花的姑娘从羊角辫一路走到银发花布头巾,还是苏州夏天的形象代言人。
爱写诗的戴望舒写雨巷,丁香巷里突然他最终发现,自己更爱清凉雨中的丁香姑娘。
于是雨中丁香巷里的卖花女,成了苏州永久的标志。
诗人好浪漫;我们现在到丁香巷去看,觉得似乎和其他小巷也没有什么区别——粉墙和黛瓦,怎么了?有人还专门从上海找来名模,套上名造型师设计好的碎花蓝布衫,一切仿佛照旧——当然,报酬是够买痴情诗人的卖花女卖一年都不止的数字了——可是百张照片上就拍下两个字:矫情。
看看名模的动作:最常见的是在过街横搭晾了衣服的竹竿下面,轻轻仰起面部, 双眼凄迷,樱桃般的粉唇微微张开,尖尖下巴和修长的脖颈勾出一个性感的弧线……名字叫:清凉。
不是不好看,在巴黎的T台上这很美;可惜在苏州巷子里,叫人看了实在哭笑不得:
苏州过街竹竿下面,大家都是低头疾过的,还要紧贴墙角;因为往往竹竿上晾着裤子裤衩,谁要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遇到避不开,还要低头呸一声,表示避讳。仰头性感是不假,可惜我本将心向性感,奈何性感照裤衩。
其实要自然的凉爽,苏州人有太多去处:新派的可以夜游古运河,去次古村,采杨梅什么的;老派的有大公园,古城门。躲到胥门底下,迎着从运河上吹来的风,买一只最便宜冻得最结实的冰棍,回想三十年前少年时候那些阳光灿烂的夏天。
【二】 冰,吃冰,自制冰
今天吃冰很容易,可惜如果我们统统去多数冷饮加工作坊打打工,保管再没有胃口。巨大的电动冰池,经年不刷,胶皮自来水管随意丢在地上,人工色素,蛋白粉堆在墙角……
到老人那里讨个好法子:纯绿色天然,没有防腐剂。
清代顾禄在《清嘉录》中写道:“土人置窖冰,街坊担卖,谓之‘凉冰’。或杂以杨梅、桃子、花红之属,俗呼‘冰杨梅’、‘冰桃子’。鲜鱼肆以之护鱼,谓之‘冰鲜’。”
当时苏州葑门外,储存“凉冰”的地窖就有24座之多,够流行吧。
冰厂租用农民水稻田制冰。每年小雪过后,水倒进稻田,水深保持五寸。一经严寒,田里结水成冰,工人穿长统钉靴下到田里去打冰成块,收冰。冰库是两尺厚的泥打墙,非常讲究:近两丈的广木为主柱,以长梢毛竹纵横搭成屋架,上面盖两尺稻草为屋顶。墙外从屋檐到墙脚,四周层层围上编紧的草苫,使冰库不透气不通风,冰上还要撒盐,使冰变硬实,以保证储存冰块即使炎夏也不会溶化,太聪明了。
20世纪初,苏州仍有两大冰厂,都在胥门地区:一是公兴冰厂,二是天沍冰厂,他们和苏州菜馆业及肉店、鱼行、野味、熟食、冷饮店合伙开设,互相依存,双赢两利,现在人的生意经,人家早就会了;可是人家可没有现在儿孙们仗着垄断就大发财的不肖,相反很便宜:民国29年时,天然冰每担50公斤售价两元左右,一斤冰才二分钱,划算划算。
现在的冰棍老板日进斗金,可惜三年就要转个行当,今天留神消协明天小心工商;两个老冰厂一干50年,如果不是解放,说不定还要更长。
【三】 凉的故事
太热了,那么就去趟虎丘吧。
虎丘夏天有专门的乘凉市。明朝的文学偶像张岱强力推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太热,于是不想动弹,于是全苏州自发进入黄金周状态;不过人闲就有事生,浙江人靠着片不安静的海,就出海吹吹风,顺便做个生意;山东太热,可是又旱,赶上坏皇帝时就只好造反;苏州水土太养人,你不动,山上杨梅照结,水八仙照冒,人刚好可以在茶馆里孵着,孵不出大事件,但却有工夫孵出许多巧妙的语言。
冯梦龙又踱到茶馆,大家于是赶紧伸长了脖子:讲个笑话吧!
“有个人脖子上悬着个大瘤子。一天晚上,为了乘凉,只好睡在神庙里。城隍看着奇怪:‘这是什么人?’左右答:‘是踢气球的吧?’
“城隍大感兴趣,便命左右把气球取来。这人醒来发现没了瘤子,高兴回家了。
“第二天,另一个长瘤子的听了这事,也到庙里去睡,兴奋的睡不着,还故意把瘤子摆在外面;城隍又问什么人?左右一样回答。谁知城隍说:
‘昨天那个球太沉了,不称脚,还给他吧。’”
大家爆笑。
“有一年夏天,祝枝山和朋友在街上漫步,路过一个池塘,塘里种着荷花。祝枝山出个上联:池中荷叶鱼儿伞。
“朋友连连赞对子出得好,如何对呢?一抬头,他见一户人家屋檐下有个燕窝,恰好一网蛛丝挡着入口,立时说:梁上蛛丝燕子帘!
“祝枝山也赞:好好!
“两个人正在对捧呢,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被里棉花虱子巢。
“一个老乞丐。祝枝山和朋友瞠目结舌。”
大家笑不出了。
人世有代谢,世事无常,瘤子就是欲望,虱子巢和鱼儿伞燕子帘有什么区别?究尽言辞,机关算尽又怎么样?
唯一牛的倒是老乞丐,有心有对,轻松如常,文豪也甘拜下风了。
【四】 清凉在心
以前乘凉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这次的说书人可是白居易:
夫妇俩人上街卖菜,见有娶亲队过,就开始猜测聘金是多少,三说两说较上劲了,争吵不休。旁人劝:“旁边的鸡都在偷啄你们买的菜了!这样的小事就算了吧。”谁知道这对夫妇都很“同仇敌忾”:“还有两百金没说清呢,怎么是小事呢!”
白老头捋了胡子呵呵地笑。外面的干将路上依然忙得云山雾罩。
可曾问自己一句,脚打后脑勺的忙,真的那么重要?孩子入托难,贵族式的进不去,难道社区的幼儿园就会把孩子教坏?今天这单生意不做,明天我就破产?官这次升不上去,难道以后真的就再无机会?
我们也为开豪华轿车奔忙,仔细想来,苏州路堵,速度反而比电瓶车还慢;舒适也不过是夏天多个空调冬天有个暖煲。为了在车里凉,换了三年心头烧。心里一片燥热,只配脚打后脑勺。
纳凉并非找凉,凉爽未必在你寻找的地方,人世代谢,世事无常。白居易有《消暑》诗云:
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
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
心不动,八方来风,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