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这里是绝对的、壮观的和令人惊异的。不过，把这里的雨称之为糟糕的天气就像把炎炎烈日叫做好天气一样，是很不妥当的。
人们倒也可以把这里的雨说成糟糕的天气，但它并不是。它就是通常一般的天气，天气本身就是这样糟。它强烈地唤起着人们的记忆，它的基本元素是水，是降落着的水。而水是坚硬的；战争年代里，我有一次亲眼目睹，一架起了火的飞机冲向大西洋海滨。飞行员把它迫降在沙滩上，然后只身逃出了即将爆炸的机身。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起火的飞机降落到水里。他回答我说：“因为水比沙硬。”
我当时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的话。但是，现在我理解了：水是坚硬的。
究竟有多少水聚积在大西洋里呢？这水，在长时间一个劲儿地倾落到水里——倾落进自身中之后，终于欢欣地浸侵起人、房屋和坚实的陆地来。难道一个劲儿地倾落到水中去对雨来说是一种乐趣不成？
当后来电灯熄灭了，当一股水流的第一只舌头无声地、平滑地在壁炉火光的闪闪辉映下舔到楼门时，当自然是孩子们丢下的玩具、软木塞以及碎木块突然漂动起来并且任水舌向前涌动去的时候，当孩子们后来惊恐地奔下楼梯蹲到壁炉前的时候（惊讶多于恐慌，因为他们也感觉到，风雨交织是那么有趣，这样的嘈杂声是令人快活的音响），这时人们晓得了，人并不像诺亚那样无愧于他的方舟……
内陆人才干的蠢事，把门打开，看看门外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切都发生了：屋顶上的水槽、屋檐上的滴水，甚至连墙垣也都唤起不了人们的很多信赖（因为这里的建筑是暂时性的。不过，只要人们不出走就一直都居住在这样一些暂时性的建筑里；在我们那里建筑却总是永久性的，而人们并不晓得，下几代是否还会利用这些如此坚固的建筑）。
一直点燃着的蜡烛，像与风暴打交道的水手那样，身边有一本《圣经》和一些威士忌，这是很不错的；此外，还有纸牌、烟草、给女人用的织针和棉布。因为风暴有众多的气流，而雨则有众多的水，夜又漫长。当接着从窗子那边又有第二股雨舌舔过来并与第一股汇合在一起的时候，当漂游在细长水舌上的玩具荡到窗子附近的时候，翻翻《圣经》，找找是否真的有过预言不再赐下漫天的洪水，这是很够意思的。可是，确实存在的则是：可以点燃第二支蜡烛，第二支香烟，可以再洗牌，可以重新斟上威士忌，听任雨声如鼓，风声如吼，于织针嚓嚓而不顾。
很晚我们才听出来是敲门声——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只未拴好的门闩在响动，接着又以为是风雨在作怪，直到后来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人的手在敲打。内陆人的气质是何等憨笨，可以从下述看得出来：我曾经说过，这可能是发电厂的人。这一猜测差不多同样如此可笑，就像在辽远的海面上期待一位法庭执事到来。
门很快打开了，一个全身湿透的伙伴被拉了进来。门关上了，他站在那儿：带着一只软塌塌的纸箱，水从他的袖子、鞋子、帽子上淌下来，看上去雨水简直也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样子像个全副武装参加过救护泅渡归来的人；不过，这位泅渡参加者不理解这样的荣誉。他只不过是从汽车站走来，在雨中行走了五十步左右。他以为我们的房舍是一家旅馆。文字的标记说明，他是在都柏林一家律师所工作。
“这样的天气里公共汽车还能开吗？”
“是的，”他说，“还开，只不过晚了一点儿。但与其说行驶莫若说是游泳……这里确实没有旅馆吗？”
“没有，不过……”
他，姓戴尔莫特，当擦干了身子之后表明，是一个熟读《圣经》的人，一个好牌手，一个挺会讲故事的人，一个很懂喝威士忌的人。他还表演给我们看，如何把壁炉里三足罐子里的茶水快速煮沸，如何把放在同样原始的三足罐子中的羊排烧熟，如何把面包片放到长叉上烤——这一点的目的我们开始没能理解。第二天早晨他才表明，他还会一点德语。他曾经在德国做过战俘。他对我的孩子们说，他曾经如何埋葬过在斯特霍夫集中营疏散过程中死去的吉卜赛小孩子。这一点我的孩子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也不应该忘记。他们是那么小，他比画着。他们刨开坚硬如石的冻土，把孩子们埋葬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死掉呢？”我的一个孩子问。
“因为他们是吉卜赛人。”
“但这并不是理由，并不要因此而死掉。”
我们站起身来；天亮了，而同时在这一时刻里户外也安静了下来。风雨远遁而去，太阳升出了地平线，一条巨大的彩虹横悬在湖上，它距离我们如此之远，令人觉得已经看到了它的基质。彩虹的皮肤如此之薄，仿佛像吹涨了的肥皂泡沫。
当我们登上楼梯往卧室走去的时候，软木塞和碎木屑还一直漂荡在水流中。
舒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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