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小乌龟

卖粉条

今天农历二月二十二日，是父亲去世二十年的祭日。这么多年了，一直想写点什么，送给父亲做为纪念，但各种原因都没能动笔。今年春节，女儿的寒假作业有一个题目，要父母讲过去的故事。我就给她讲了我中学时代和父亲一起去卖粉条的往事。今天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一是回忆过去，二是做为对父亲的追思，纪念他老人家勤俭、艰难的一生。
我的老家位于河南省中部的长葛市与禹州市的交界处，当地的农民有一套传统的手工工艺，做红薯粉条。每年进入深秋，就是当地农村最忙的季节。从红薯收获、磨粉、提纯粉芡、晾晒粉芡、做粉条、冻粉条、捶粉条、晒粉条，这一系列的流程做完，粉条能成为成品垛到家里，往往已经是农历的春节二十三左右了。经过这近两个月的劳作，这时你再看看家里父母的双手：黑黢黢的、布满深红的裂口、被已经看不出颜色胶布胡乱的缠裹着的关节、像深冬那皲裂的榆树的树皮一样。
粉条是我们当地的有名的土特产，有叫禹州粉条，再具体点叫无梁粉条，就在以无梁路口为中心的方园约三、四十公里的范围内。粉条是当地农民的主要付业收入来源。在80年代初，猪肉的价格是0.8元每斤，粉条可以卖到0.6元每斤，农民一户一年做个四、五百斤粉条，一年的零花钱就有了着落。
1981年深秋，父亲除了自家种植的红薯外，又到西部山区买了上千斤红薯，多做了几百斤粉条，贮存到第二年入秋新粉条没有做出来之前，以期卖一个好价钱。1982年的秋天，我已经考入到县高中上了高一，在秋收假期的一天下午，父亲和我把贮存了近一年的粉条装了满满的一架子车（当时河南农村每家户都有的人力运输工具），约有近一千斤重。两个人于傍晩出发，父亲驾辕（就是拉车的主力）、我用一个绳子套在肩上拉梢，两个人拉上车子去许昌市，开始了我人生一次难忘的经历。

从我家步行到许昌，路程约90华里，途经长葛县城，这是我第一次去许昌，尽管路程遥远，但内心还冲满了憧景，想去许昌看一看大城市的样子。父亲的计划是：6点多出发，约10个小时左右，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就能到许昌北关的集贸市场，占个好位置，休息一下就可以开始卖东西了。从家出发的前一段路程走的很快，也很开心。大约离开家约三十里路，离长葛县城还有十里路的时候，车子越拉越重，最后竞然拉不动了。父亲把车子停下来一看，坏了，车子挤档了（就是车轴承坏了），车轮转不动了。这时时间已经接近晩上10点，马路边一片漆黑，那时的社会服务业还不发达，修车的、旅店全没有，这可怎么办？这时我突然有个主意：当时我大哥刚刚大学毕业分到了县卫生局工作，去找他想想办法。父亲同意了我的想法，让我快去快回，他在原地等我。我一路小跑，顺着马路的边缘，借助偶尔路过的车辆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的摸到了县卫生局。但我也不知道我哥住哪里呀？我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找到宿舍楼后就挨门敲，当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终于在得到无数白眼和责骂后，找到了我哥的宿舍。大哥听完我的讲述后也很无奈，半夜了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卫生局的院里转了半天，突然发现墙角里放着一辆架子车，是局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用的。我们兴奋的如获珍宝，决定先把这辆车子的车轮子取下来借用到我们的车子上。就这样，我们把车轮绑到哥哥的自行车后座上，我坐在前梁上，风急火燎的赶到父亲停车的地方。换好车轮后，把坏的车轮仍绑到自行车上，我骑自行车，父亲和哥哥拉车，行走十里经过长葛县城，又向许昌方向步行了约二、三十里路，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左右了，哥哥还要上班，父亲就让他带上坏的车轮回县城了，父亲一再叮嘱，早上一定找到清洁工大叔讲明情况，让人谅解我们不经允许就使用了人家的车轮。
我和父亲稍做休息后，继续我们最后的约二十里路的行程。这二十多里路可能是我记忆中走过的最难走、最痛苦的路！双腿似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困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机械的迈着步子，有几分钟都是闭着眼睛走的。接近许昌市区时，天已朦朦亮，路上的汽车也多了起来，突然有一辆汽车几乎冲我开了过来，耀眼的灯光和刺耳的刹车声一下把我惊醒，顿时一身冷汗，睡意全无！早晨约6点左右，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许昌市北关集贸市场。
现在回忆起来这段夜行的经历，对父亲的敬重油然而生！这一路一直是父亲拉车，我还骑自行车走了约三十里路，可他一步也没少，在我最瞌睡的时候，他一直在和我说话，鼓励我坚持住，马上就到了。他在黑暗中低着头、弓着背奋力拉车的样子至今还不时在我眼前晃动！
当时的集贸市场杂乱无章，我们找了个角落，在地上铺上一张席子，把车上的粉条卸上几捆，摆在席上，开始零卖。我至今记得当时有几个城市人买粉条时挑三拣四，又扯又拽，看我和父亲时那鄙夷的目光。我支撑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地躺在席子的边上，呼呼睡着了！这是我记忆中最香甜的一觉！睡梦中我吃到一大盘的水煎包，甚至还有一只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描写的一模一样的火鸡！当我伸手去抓火鸡时，我醒了。太阳已经高挂天空，早市已经散去，旁边早餐摊的煎包锅仍有香气在弥漫，我确定是它把我勾引醒的。父亲一脸愁容的蹲在粉条摊旁，目光呆滞。我怯怯地说：“伯，我饿了。”两眼直钩钩的盯着旁边的煎包摊。父亲给我两角钱，自己一声不吭的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头天下午从家带来的烙馍，大口大口的撕咬着，偶尔会被噎的伸伸脖子，我买过来的十个水煎包他一个也没吃，阴沉着脸看着半天没有卖出去多少的一大车粉条。
晚上，我们住到集贸市场旁的一个干店（当时的旅店仅提供睡觉的通铺，被褥自带，洗漱用水也没有，收费很低，大概是一个人一晩上五角钱，所以叫干店）。十几个人一起睡在一个大的通铺上，由于极度劳累困伐，挨着铺就呼呼大睡。第二天醒来，才觉得房间内汗味、脚臭味、烟味等怪味混杂，令人做呕！
第二天在市场上又卖了一天，售价从昨天的每斤0.7元降到了0.68元，甚至个别的0.65元，卖的仍不理想，两天没有卖掉五分之一。父亲的脸更阴沉了！嘴里偶尔会念叨：还不如去年冬天就卖了，那时还将近七毛一斤呢！
第三天上午，父亲决定：去找个在税务局工作的亲戚，让他给找个门路把粉条全部卖掉。中午时，他慌慌张张的匆匆回到干店，和我拉上车去了白庙附近的一家国营的包子店，把剩余的粉条按一斤0.63元的价格全部卖给他们。当父亲从包子店经理手里拿到那一沓钱时，终于有一丝笑容从那张阴沉了几天的满是疲惫的黑黝黝的脸上闪过。
走出包子店天色已晚，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干店住下，父亲答应带我逛白庙附近的夜市。夜市很热闹，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卖卤肉烧鸡的食摊。一个大铁锅翻滚着酱红色的肉汤，里面的烧鸡、卤肉上下沉浮，香气四溢。锅上面的铁架子上，卤好的烧鸡一只只倒挂着，色泽油亮。我的口中充满了期待的液体！我拉着父亲的衣角，站在那里脚步一动不动。父亲也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摊位前怯怯的问：多少钱一个？满身油污的摊主撇了我们一眼，爱理不理的说：一块二一斤，这个小的大概三、四块钱。父亲伸手摸摸衣兜，像触电一样的收了回来，犹豫一下，拉上我的手离开了。我走两步，停一下，扭过头来看一看那黄澄澄、油乎乎的烧鸡，免强着把口内仍不停往外涌出的口水吞咽回去。父亲拉我到一个卖炝锅面条的摊位前，两毛五分钱要了一碗肉丝炝锅面。当我眼里充满委曲的泪水、满怀抵触情绪不想动筷子吃时，却见父亲面前放着一碗不要钱的面汤，他那皴裂的、缠满胶布的手正用力的掰着布包里放了三天的干巴巴的烙馍往面汤里泡……
二十年前，父亲重病住进医院，我陪他时回忆起这一段往事，埋怨的问父亲：咱当时卖完粉条，手里怎么也有6、7百块，为什么就不舍得花3、4块给我买个烧鸡？不舍得给自己花两毛钱买一碗面条？父亲那时候已经干瘦如柴，但此时此刻眼中却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挣钱不容易呀！我想给你买，可当我摸到钱时，又想那得多少斤粉条才能换来呀！我们俩吃了，你奶、你妈还有你哥、姐、你妹他们吃不上呀！
父亲已经离世二十年了，他的一生是苦难、勤俭、贫穷的一生，没有享受，也不会享受，用他默默的付出，培育我们兄弟姐妹长大成人！给我们了一个清贫但温暖的家！
近四十年过去了，卖粉条这段经历让我至今难忘，历历在目！这件事对我今天仍影响深刻。虽然我已在城市生活，但每每看到路边进城卖菜卖瓜果的农民兄弟、特别是身边带着孩子进城的，我就想到了当时的我和父亲卖粉条这件事，想到当时别人看我们的鄙夷的目光。我会主动去买这些农产品，而且从不搞价，找零不要。每当路过许昌，我就会回忆起当年的经历，许昌白庙的市场早已没有了，若有时间，我一定会在附近转悠一下，不管肚子饿不饿，都会找一家烧鸡店，买上一只烧鸡，了却我当年心里的遗憾！

2019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