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炮

*永生*

1973年，元宵节刚过，接到马上上队的通知。这是第三次通知上队了。一切按“点”规定处理。手电筒和打火机是一再强调的必备物品。

有位不曾谋面的女孩，骑着电单车出现在接头点，对上暗号之后，我坐上电单车后座。这是第一次让陌生的女孩子载着走。她驾电单车的技术很平稳，大路小径一路顺利。大约下午五点左右，来到一个望过去没有尽头的树胶园。此时有几个着便装的武工队员，神情严肃地接待并与我们握手。随即下令转移，据说怕外人看见。

接触到这一群“新鲜人”，我的第一个感觉即是处处神秘，你只有跟着走的份，没有问话的机会，问了也等于白问，没有答案。

待到夜幕低垂时，传来口令准备过河，有个同志还问“你们有带短裤来吗？”话音刚落，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枪声。听到一声“伏下”，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站立的人，个个都睡倒在地上，我随即把身子放倒。脸向上，背向下。我看到树胶叶像钢琴键般飞快跳跃，发出沙沙声响。我知道这是子弹穿过密集的树叶发出的声响。枪声稍停，看见我左右的同志，个个都脸朝下，背向上，我赶紧翻过身子。这回我才意识到这姿势才是对的。可以不费气力地眼观四方。接着一声“撤”，大家迅速地站了起来。指挥员向前面一位同志比手划脚，队伍开走了。

树胶芭的夜晚也蛮不错的。夜色虽朦胧，但还能看到天空中的点点星光。不能亮灯照明，但行走时也绝不会撞上树胶树，只要注意听口令“跟着走”，保你万无一失。走到半夜，传来休息吃饼干的口令，这就难倒我们新兵了。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着。三更半夜的吃饼干，事先没准备水而来，饼干干干的怎样“压”下去？半夜行军肚子确实也空了，硬着来吃上几片，好过空肚。有位同志像知道我们新兵的底，悄悄递来了开水：“喝一口，只一口”。我乖乖地听从指令。但这一口可多可少，我该限在那一级？水可宝贵哦，不能耍赖。但我从来没那样别扭的喝水，想喝多又不敢，只好让水刚到喉咙就即刻停止，算是有点感觉吧，比干巴巴好一点。

一夜没合眼地急行军，你说有多累呀！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指挥员说要赶在天亮前走进大芭边，目的是要避开割胶工人的目光。天刚蒙蒙亮，我和许多刚认识的战友，踏上了一片不知明天世界的茫茫林海。

我生平第一次双脚踏在最最陌生的地界里。举头仰望，到处皆是参天大树和参差不齐的灌木、藤蔓、亚答叶等，空间一片绿色的面纱，再也看不到熟悉的、整齐划一的建筑群、平坦宽阔的马路。太阳高挂在空中，射进来的热能被层层的树叶消化了，照射到我身上时，感觉却是凉凉的。

一颗炮弹从行军队伍后面呼啸而过。在前面山垅边轰隆一声炸开了。指挥员出声了：“别怕，离我们远着哪。如果靠近我们，就是听到像鸟拍翅膀的声音，就往大树头避一避。”队伍继续前进。路照跑，炮弹照爆，前后有十来个炮弹吧，把宁静的森林炸得翻天起来 。猴子和凤鸡最先欢呼！有同志说：这是礼炮，敌兵在欢呼我们新兵上队呢！

爆炸声没让新兵的我们感到惊慌失措，尤其对我来说更不稀奇。小时候，我家附近的红石山常有炸石师父来炸石，我常跟在炸石师父后面满山跑，打枪也不陌生。上队前常和友人结伴打松鼠，夜间就一村过一村的寻觅果狸。在行军的当中，我较多被困在一个问题上：这么多人在森林里靠什么过活？然而当时只敢想不敢问。

e5_9c_a8_e8_90_a5_e5_9c_b0_e6_ac_a2_e8_bf_8e_e6_88_98_e5_8f_8b_e5_bd_92_e6_9d_a5a.jpg终于平安地来到了机关队（后来知道是第五突击队的所在地）。领导同志和战友们都争相伸出热情的双手，满脸笑容、信心满满的欢迎我们新同志的到来。

领导同志告诉我们，过河去接我们的同志与敌兵相遇，打了起来。敌人在岸上，我方在河中央，靠同志们的英勇反击，才把火力压下去，同志们互相掩护才安全退上岸边，只有一位同志手部受伤，他就是雄武同志。至此才知道几天前傍晚的枪声，原来就是一场遭遇战，幸亏敌方畏惧，我方勇猛。要不然揹着物资，毫无地物光溜溜的在水中打仗，危险性多大呀。

在营地里，除了陌生的脸孔外，我发现了一件东西：在一棵大树头旁，有一堆“蒙古头”杂乱地躺在那里。不是说森林里不能随便开灯点火吗？怎么这么多“蒙古头”？要来干啥？心里一股疑惑。

大概下午两点多吧，有位应该是队长（后来知道是值日队长）叫一位男同志将“蒙古头”拿下河里去浸水。我一听到是浸“蒙古头”，本来不是很清醒的头脑即刻精神了起来。十足好奇的心态助长了我的胆子，趋前一步，轻柔细语地问道：“同志，这个做什么要浸水？”“不浸水让它软化就洗不掉臭烟味，有烟味就难吃罗”，他微笑地答道。“这个也可以吃吗！？”我几乎要大声吼叫起来。“可以嘛！大象肉怎么不可以吃！”他睁大眼睛望着我。

天啊！原来是大象肉！为什么那么像树胶的“蒙古头”呢？后来才知道，大象肉经过长时间的热炕、烟熏，浓缩成一团，干了就呈现黑色，乍看起来像极“蒙古头”。总算长了一点新知识。

开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围到大饭煲前，盛饭后排队等分菜。今晚最佳的菜肴就是被我误为是“蒙古头”的大象肉。我不敢想象那会是一道什么色味的菜。轮到我了。把饭格伸过去，炊事员盛了一勺肉倒进饭格里，饭格太小了，饭又拿多了，结果象肉装不多，一勺只拿一半多一点，可惜了。我小心翼翼地找个地方坐下，把飯格往鼻子一嗅，味道还不错，烟味、香味、甜味都融为一体。从这开始，十多年来，我过的都是单一菜色的生活。

过着这种生活的人群中，有的家境还挺富裕的：有的在家里是养尊处优的大学生、大小姐，他们都没有闭眼的就把这些好日子全抛弃，跟着理想的道路，上刀山撞火海，也过着单一菜色的生活，为什么？能理解吗？因为打了仗，暴露了活动范围，人数多，必须尽快分散。领导上召集了集体会议，把要留下、要北上（回边区）的名单公布了。我在北上的名单内。护送我们新兵北上的队员共十二位，领头的就是大家亲切称他为“阿沙头“的阿力同志。

护送队的十二位同志全副武装，我们三十多位新兵娃子“各显神通”，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只得一颗手榴弹，我较幸运被分配到一把点三二手枪。而两手空空的有个好处就是不必站岗放哨。

队伍开跋了，方向是西北。一路上，队伍是肃静前进的。每天早上开跑前，领队的同志都会集合队伍训话：行军路上讲话要小声，不可随意砍木或摘树枝，离队要请示，大、小便男左女右等等。这些训话对我们新兵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大家都听从做好。

行军路上常会闹出一些笑话。例如前面同志发现路面有个洞，怕后面来的同志没看见踩下洞会折伤脚，就会向自己后面的同志传话：“这里有个洞，传下去。”而这些传令兵要准确无误的传令就必须到了洞边看到了洞才传话。但有的同志眼睛看到了洞，脚步还没到就传话了，结果越传越离谱。后面上来的都感到蒙查查，东张西望，嘴里还念念有词，“哪里有洞？”

经过十多天的长途跋涉，我们到达了边区营地的附近，在这里休息了好几天。据说有人要南下，要等他们走了我们才能进营地。护送我们的同志即将南下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在闲聊当中，他们都道出了很羡慕我们，说我们留在边区就是跌进了米缸，不愁吃穿。我很快领会他们的心情，也明白了在前线斗争的艰巨。

进了营地后，紧张刺激的军训开始了。白天摸爬滚打学技术、练枪法，晚上上政治课，三个月，天天如此。完成学习后，有的同志被调派到南下突击队，有的被分配到更北上的队伍，而我被留了下来。新的生活也将开始。

e8_bf_90_e7_b2_ae_e9_80_94_e4_b8_ad01.jpg我是一名普通战士。生活在机关队里，人却往外跑，出勤率特强。运粮藏粮都有我的用武之地，也跟随过队伍去炸车打仗，但更多的时间是往返于交通线上。起初的山交是比较容易的，来回不到一个月即完成了。自从敌人筑起了水坝，劈开东西大道后，水路却成了交通队的巨大障碍。一次山交快则两、三个月，慢的话整半年才能完成任务。其中的艰辛，只有担任过山交的同志才能体会到。如果只是背上沉甸甸的包袱，那与在边区运粮没两样。问题是在于要破水路、割山路、闯大道，这一道道的险关，都在考验着我们每个交通员的力气、勇气与决心。

东西大道据说全长三十多公里，而敌兵的驻守营房每隔一公里就有一个。我们山交就在两个据点中间闯过。每次过路前都先侦察探路，但都只能是皮毛观察——靠经验加主观判断。至于到了路边能否过路，过了路能否进去，继续前进，都得靠一点运气。所以，每一次过东西大道时，都像在打一场没有枪声的大仗。命没休，身上的细胞却死去不少。

长期在山交上活动，听了不少关于前线战友的许多战斗故事，牺牲了不少同志：有的在战斗中被出卖而中伏；有的误食有毒山果野菜；有的站岗放哨被敌人摸上来而中枪；有的拉手榴弹结果急炸而离开我们；有的因为饥饿……其中一位同志，因为饥饿，拉好吊床，开枪通知战友 ，当同志们赶到来时他已断气在吊床上，等等、等等……这些远去的战友，会否当中也有当年护送我们上队，还羡慕我们跌进米缸的那一群？

亲爱的战友们: 你们羡慕我们仅仅是物质较丰富；而我羡慕你们的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革命气节，人格上的高贵。你们是真正的革命战士，是人民的好儿女。

阵阵强烈的爆炸声在营房上方响起，我心似野马奔腾。这是当年礼炮的延续吗？我思绪很乱。明知这是销毁武器的爆炸声，但思想却飞到老远的年代。牺牲了的战友的脸庞一个一个飘浮在我眼前：阿光圆圆的脸形、春雷黝黑的皮肤、阿梅看我时常眼吊吊，没有笑容、阿飞笑起来像要打架……还有，还有……

如果今天传来的炮声是革命胜利的信号，我第一个要站出来建议，在我和战友一起上队走过的路线上，劈出一条道路，在适当的地点建座纪念牌，纪念这些英勇的战士们。让世人知道，江山就是从这里开始，生命就是在这条道路上延续。

永生稿于2013年8月

取自：21世纪联谊会出版的《风雷》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