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书

        出这样一个题目，似乎有点多余，谁还不知道读书的重要，要你来饶舌? 
　　不然。尽管读书的用处很多，送科技书下乡能发财致富，但对于有些学科，譬如对于哲学有多大重要性，却是一个须得追问的问题。 
　　你不是说哲学是一种“创造性”的思想学术工作吗?“创造”就是“出自”完全的“自己”；而“书”则是“他人”写的，读书岂不是拿他人的思想束缚“自己”吗?所以有的从事哲学研究的朋友跟我说，他要把所读的书统统忘掉，以不受它们的限制，以便于自己思考。应该说，这是一种很有志气的态度，但失之偏颇。 
　　不错，在哲学领域内，有很多的书，是会束缚人的思想的，我们管它叫“教条主义”的书，它是像“教条”一样的要你死记硬背，而且要绝对相信它的“教导”，不容置疑。我们这一代从事哲学研究的受这种“教条主义”的害——或者叫“中毒(害)”，是很深很深的，上述议论，也起到“棒喝”的作用。我这里要加以辩护的是：哲学作为学科发展也有几千年了，其间也有大量本身就是“创造性”的著作，需要我们钻研阅读，它会使我们自己的创造性思维更活跃，更深入，而对于那些本不太善于创造性思想的人，也有引导作用。通过阅读那些创造性的书，逐渐学会如何自己也去创造性地思想。 
　　我要说，并不是所有的哲学书都是教条主义的。有些过去觉得很有点教条主义味道的哲学书，认真读来，并不太教条。 
　　譬如一度被认为“绝对主义”的黑格尔，似乎相当的教条了，什么东西到了他那里，全都“化解”了，他的哲学被理解为一个“封闭”的“圆”。还有比这个“绝对哲学”更教条的吗? 
　　黑格尔哲学有许多毛病，受到许多的批评，是应该的。他的哲学体系被理解为一种教条，他自己当然有一定的责任，但也有一部分是被误解了的。 
　　我们知道，他的哲学最讲“无限”，把“无限”作为哲学的核心问题来思考。 
　　什么叫“无限”?如果我们把“无限”理解为一种现成的东西——完成了的既成的物体或事实，那么它也教条得可以了。我们想象有这样一种东西，与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同，世上万物都是“有限”的，而它是“无限”的；或者这种“无限”不是现实的东西，只是一种在“思想”里才有的东西，它倒是可以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的，但却是空洞的，没有内容的，因而缺乏现实性。如果我们这样来理解“无限”，把它看成是一个与我们现实世界脱离开来的东西，而似乎哲学就是要研究这个(孤立)的东西，研究它的“性质”、“属性”等等，于是“教导”读者说，这个“无限”是个如何如何的东西，那么这种哲学当然就是教条主义的。 
　　不过这不是黑格尔的“教导”。恰恰相反，黑格尔是很着重地批评了这种理解的。黑格尔的意思是说，真正的“无限”正是就在“有限”之中。牢牢记住这一点是很要紧的。这就意味着：我们要透过我们面对的现实世界体会出：任何实际的(有限的)东西都是“限制不住”“自己”的变化发展的。这也就是说，世上任何表面上像铜墙铁壁似的东西也是要“变”的。我们不是要脱离这个现实(有限)的世界去另想(想象)一个“无限”的世界，因为这个从现实中“抽象”出来的“无限世界”，是我们“想”出来的，是“想象力”的产物，而真正的“无限”，却就“在”现实事物之中，因此也是现实的、是实实在在的。 
　　从一个角度来看，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限”的，我们“人”也是“有限”的。我们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之中，谁也不能不带有时代的烙印；然而，环境又是“框不住”我们的，我们要改革，要变革。所以，我们既是环境的产物，又是环境的创造者。我们“人”，既是“被造物”，又是“创造者”。 
　　这样，黑格尔的“无限”哲学，就不是束缚人的思想的，而正是强调了人的“创造性”；只是他更进一步地强调，人的“创造”，不是(像“神”那样)凭空地“无中生有”，而是实实在在地去做。“无限”就在“有限”之中，“创造”并非“从天而降”，而就在你的脚下。正是这种“有限”中的“无限”，才是真实的，才具有现实性，而不是空洞的、空想的。这是黑格尔深刻的地方。 
　　这样理解下的黑格尔哲学，我看不出它是要限制人的思想的“创造性”，或者读他的书会束缚自己的思想。 
　　当然，限制不限制自己思想，与读者本身也有一定的关系。并不排除有一种教条的读法。黑格尔的书，就产生过不少教条式的读法，这是应该承认的。不过也有不少创造性地去读他的。我想，大哲学家之间，都是创造性地互相读书的。譬如海德格尔读黑格尔的书，就较少教条主义。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不大强调“无限”，而是强调“有限”，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不同于黑格尔，有点你说一个东、我说一个西的味道；但是我们如果仔细体会两位大家的书，就会觉得他们实际上是从不同的角度讨论着相同层次的问题。 
　　我们可以说，只有黑格尔意义上的“无限”——即“有限”中的“无限”，“有限”“无限”的“统一”——，才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因为它是“具体的”、“现实的”。这个“无限”，既是“实在的”，所以也就是“有时间的”，它“在世间”，而不是在“想象”中。海德格尔正是把黑格尔已经孕育了的“无限”的“现实性”的思想阐发了出来，这也是在我们哲学研究领域里脚踏实地地“创造性”“读书”、“思想”的一个例子。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他们的理论，你都得承认他们都是有创造性的哲学家。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上面出的那个题目：我们从事哲学研究的，也要认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