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許全勝:沈曾植書法述論
userphoto

2023.06.24 甘肃

关注
01
沈曾植去世後,書名益著,影響頗廣,甚至及於説部。如錢鍾書早年與沈氏老友陳石遺往還,多聞晚清文人掌故於陳氏,其記石遺談藝語爲《石語》,其中頗夾自家評論,談詩外兼涉書法,如論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之書「似放腳娘姨,不甚自在」,惜未及寐叟之詩學與書藝。但在小説《圍城》中,有一處提到沈字,則頗爲有趣:

方鴻漸到了蘇家……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録的黄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熏人欲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復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

按所述雖爲小説中事,然頗有事實依據。沈氏好黄山谷詩,《石遺室詩話》中已有記載;而晚年寓居上海始鬻字,故滬上文雅之士如蘇文紈家懸其屏條,固不足怪。錢氏民國時長期在上海,當見過沈氏書作,所謂「『人』字的捺腳」,其用筆特徵在光緒己亥庚子與陳衍書札中即有表現(試比較下圖諸字捺腳),陳沈交誼深厚,陳錢談論中嘗論及沈書,亦殊有可能。不過小説畢竟是小説,其實各時期沈書的「人」字各不相同,甚至同一幅字中亦不一律,不可一概而論。



       
左:沈曾植《與陳衍書》中之「人」字捺腳   
右:「遺」字走之捺腳   


 
左:「滄」字倉旁「人」字頭   
右:「禽」字「人」字頭


沈曾植書黄山谷《題落星寺》詩中亦有「人」字




錢氏《容安館札記》百八十九則,評商務印書館景印本《寐叟題跋》,論及寐叟書法,則較爲全面: 


   書具衆體,有學唐太宗《溫泉銘》而參以米南宮、張即之者,有學包倦翁者,有學金冬心者,有似翁覃谿者,有出入錢南園、翁瓶盫者,有學張濂亭者。至以北碑、八分作章草,則子培所創也。合作固多,而波磔處失之矯揉造作,稍不經意,便成惡札,如《此碑在秋曹》一跋、《宣統甲寅帖估周生》一跋、《明拓閣帖七册》一跋皆是也。


《錢鍾書日記》1933年12月12日略云:


   蒙文通稱余文格在北宋大家以上,其意可感,其説則謬。予上下九千年,胸中絕無秦漢唐宋之畛域,既非下棋之以先著逞强,亦異積薪之以後來居上,自無町畦之執。雖周情孔思,一以貫之可也,更何有於北宋!……高論不根,雖能識曲,未爲聽真,余故曰好之者不如知之者也。


五十年後,錢氏復謂:「我不是學者,我只是通人」,宜其以「無町畦之執」自許。現代史學大師錢穆(1895-1990)曾倡言:


   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故中國學術界貴通人,不貴專家。


此爲晚清民國學界共識,與今日只貴專家固不可同年而語。沈曾植被公認爲一代通儒,早在光緒六年庚辰會試時,主考官翁同龢(1830-1904)「尤重沈卷爲通人」。去世後,張元濟作輓聯云「折衷今古,無愧通儒,豈當世新舊各家所能幾及」,可謂的評。其門人唐文治亦云:


   先生於學無所不精,囊採六經,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爲學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若拘虛一隅,何爲者?」今所傳先生之作,一鱗一爪耳,而論者多以乾嘉諸老擬先生,其測先生者淺矣。


沈氏反對「拘虛一隅」,猶錢鍾書之鄙薄 「町畦之執」,通儒眼光,自無不同。至其平生究心内政外交,「用儒學巨子守南昌」,「金石碑板、書畫聲律,特以余事及之」,時人謂「綜所行,宜合文苑儒林爲一傳」、「循吏儒林堪合傳」,則又非一般文人學者所能企及。沈氏於書學與其他學問一樣,與時俱進,掉臂獨行,博觀約取,厚積薄發,不斷求新求變之跡,於此數百首函札中在在可見。

《沈曾植遗墨集》

02



沈尹默(1883-1971)《匏瓜庵談藝録》談及字之來歷,有云:


   米元章底字有來歷,唐子畏字無來歷,最難是看不出來歷。學字必得有來歷方好,寫字必得無來歷方好。謝生云:「近數十年以復古爲來歷,畫亦然。」若真看不出來歷,人便以爲不好。蓋世人只認得來路。謝生云:「五十年後,便連來路也無人認得了。」


又云:


   品鑒書法,必得知曉其人之家世師法。否則,盲人捫象,揣其一端,然後去象遠矣。



沈尹默《匏瓜庵談藝録》(局部)



寐叟生前即有言其書者,如民國五年丙辰端午(1916年6月15日)羅振玉《與王國維書》略云:

   乙老天資高,理想富,弟所深信,其經驗何如與否,曾得重要之根據否,則尚非與詳論,不能知也。……乙老則詆撝叔而譽蕭山之二任。以書法言,趙與包安吴不同趣,乙服膺安吴,故詆趙。


寐叟去世以後,論其書者恆及其師法來歷,説有多端。沙孟海(1900-1992)《近三百年的書學》爲民國時較早公開發表之書學論著,他將沈曾植書法置於「帖學——以晉唐行草小楷爲主」一節中「少數想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的」一派中,列於黄道周、倪元璐之後,鼎足而三。其文略云:
       

   學黄道周字的人很少,我所僅能找到的,只有一個錢朝彥——很不著名的。……直到清之季年,有位大家出來了——就是沈曾植。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吴熙載一派,没有什麼意思的;後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黄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别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鍾繇、索靖一輩子的身上去,所以變態更多。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有龍舞鳳,奇趣橫生。


恰好一甲子後,沙氏1988年作《清代書法概論》,申論前説云:
       

   他兼治碑帖之學,博覽精研,造詣極高。早年書跡受包世臣、吴熙載的影響,有味於包氏「筋搖骨轉」、「無一筆板刻紙上」之説。晚歲所作,多用方筆翻轉,飛騰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筆,有隸勢,開古今書法未有之奇境。


所謂用方筆翻轉有帖意碑法,可與冒廣生(1873-1959)語參觀:


   冒鶴老嘗遇寐老曰:「君筆誠奇縱矣,然不過以方筆爲包安吴耳。」寐老拍其肩曰:「此安可爲外人道。」


冒氏好自詫其新解,其説亦僅窺一隅耳。而沙氏所謂取法黄倪,功夫仍在鍾索一輩云云,王國維(1877-1927)已發之在前,其癸亥(1923)詩《夢得東軒老人書醒而有作時老人下世半歲矣》有云:


   昨宵忽見夢,發函粲琳琅。細書知意密,一牘逾十行。古意備張索,近勢雜倪黄。


沙氏惟以鍾繇易張芝耳。寐叟晚年頗好倪黄書,庚申、壬戌兩爲李拔可藏黄道周手札題跋。庚申所作《題黄忠端公尺牘》六首之六云:   


   筆精政爾參鍾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微至祇應鴻寶會,《擬山園帖》爾何人。


自注云:


   公與倪鴻寶、王覺斯進士同年,在館相約攻書,公習鍾,倪習顏,王習大令,思陵極賞公書,漫堂擬虞柳,非也。


抗戰勝利後,陳垣(1880-1971)以台靜農(1903-1990)學倪元璐字,曾將寐叟一札贈予台氏。1946年1月5日台氏覆援庵書略云:
   

   十一月十日手諭及承賜寐叟唐卷札先後奉到。寐叟書川中殊不易睹,僅於流人中見其一扇面、一條幅,皆中年所書,其蒼古之致,均遜此札。寐叟晚年爲倪黄書,巉岩溫粹,並極其美。


1963年夏,復跋此札云:


   日本降後,始與援師書候起居。師見余字習倪鴻寶體,因以所藏沈寐叟一箋寄賜,寐叟亦習倪書者。


寐叟逝世前一日(民國十一年壬戌十月二日即1922年11月20日)曾爲人書兩聯,一聯曰「岑碣熊銘入甄選,金砂繡段助裁紕」,上款署「寶生仁兄雅屬」;另一聯曰「石室竹卷長三尺,山陰草跡編千文」,未署款。1923年後,其嗣子慈護曾將兩副絕筆聯徧求名流題詠,其中頗有論書語。


沈曾植絕筆七言聯



馮煦(1842-1931)云:

   往在輦下見乙厂書,規規安吴,不敢尺寸逾越。洎來海上,則縱橫變化,唯意所適,非安吴所能局矣。


朱祖謀(1857-1931)云:
      

   乙厂先生書法,天設神授,雖托安吴,晚年一變而爲森聳,與倪鴻寶、黄石齋合爐而冶。此易簀前一日作,而意象蕭遠,不殊平時。政如皇象,奇峯怪石,骨力有餘者也。


陳衍題詩:

   突過黄漳浦,仍參包安吴。如何絕筆日,咫尺失睢盱。


康有爲云:

   寐叟尚書與吾交垂四十年,無事不共,無學不談,文史玄儒,冠冕海内。……若其行草書,高妙奇變,與顏平原、楊少師爭道,超軼於蘇黄,何況餘子。 


金蓉鏡(1855-1927)云:


   先生早挹安吴,晚則遍涉晉帖北碑,博通諸家,有一筆之善,無不採擷英秀,契其微旨。有清三百年中,此爲司南也。


鄭孝胥(1860-1938)題詩:
      

   蹀躞意未斂,沈吟神更遒。九原如可作,下從忠端游。


案,1936年12月22日鄭氏復跋其自書《草書禮部韻》曰:
      

   沈子培晚年作草書頗有進,苦其鳶肩火色,近於險躁耳。


孫德謙(1869—1935)云:
      

   先生湛深於經,能會其通,不屑爲章句儒。輿地、刑法爲其顓門,旁逮釋典,亦復研討源流,窺其真諦。作爲文章,雄深雅健,一篇跳出,見者盡驚。其書法則體無不備,高者可入章草。


吴郁生(1854-1940)題:

   乙盦於學無所不通,沈酣於金石,忠義之氣郁勃於中,而偶發於書。故其書奇崛,擺脫恆蹊,按之規矩,亦無不中。嘗與余言「平日瓣香安吴」,余謂:「君書格在安吴上,以所得不獨在書也。」君笑而頷之。


章梫(1861-1949)題詩:

   行書神似倪鴻寶。


莫永貞(1877-1928)云:


   寐叟書法雄奇秀勁,千百年來罕有其匹。蓋北碑南帖兼而有之,所謂造次之際,稽古斯在。


沈金鑒(1866-1926)云:

   培老書法早歲宗包慎伯,中年以後出入於漢魏六朝,蒼勁無匹。寸縑片楮,價重南金。


王甲榮(1850-1930)云:


   此子培四丈騎箕之辰所書,放筆登床而逝。……丈少壯日書法唐碑,晚愛北魏,間從隸體悟入。而是聯則又偪近率更,瘦勁堅卓,尤足徵至人徂落,其神明猶湛然也。


王蘧常(1900-1989)云:


   寐師晚耽於禪,戊午夏,蘧年十八,謁於海上,求書理以爲近晉,可從三王二爨入。


1928年,諸宗元(1875-1932)題絕句二首:

   海日樓中昔論書,紛言法乳溯安吴。《紀功》一碣堂堂在,我語翁曾爲捻須。曩侍丈論書,曾言安吴源出《大唐紀功碑》,丈極許之。

   波磔猶存篆籀中,《鶴銘》强可古今通。人間今已無翁筆,誰更唐賢守晉風。


葉恭綽(1881-1968)題:

   近年海内書家盛推康南海,而南海則自謂不如沈培老。其造詣可知。培丈中年刻意小歐陽,旋融帖入碑,上窺分隸。故興象迥異。此聯爲最後所作,尤具傳衣意味。宜慈護兄之奉爲家寶也。丈於小歐致力最深,今知之者少,故拈出。


錢熊祥(1875-1966)題七律略云:

   博聞强識兼儒釋,率更真傳亞褚虞。易簀前尚另書一聯,神似信本。


除以上題跋外,王蘧常曾記金蓉鏡(1853-1926)説云:


   先生書蚤精帖學,得筆於包安吴,壯嗜張廉卿,嘗欲著文以明其書法之源流正變,及得力之由。其後由帖入碑,融南北書流爲一冶,錯綜變化,以發其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論者謂三百年來,殆難與輩。


王闓運弟子向燊(1864-1928)云:
       

   書學包慎伯,草書尤工,縱橫馳驟,有楊少師之妙。自碑學盛行,書家皆究心篆隸,草書鮮有名家者。自公出而草法復明,歿後書名更甚,惜其草跡流傳不多耳。


章太炎弟子馬宗霍(1897-1976)云:


   寐叟執筆頗師安吴,早歲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中儗太傅,漸有入處。暮年作草,遂爾抑揚盡致,委曲得宜,真如索徵西所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有清一代草書,允推後勁,不僅於安吴爲出藍也。


陳衍弟子黄濬(1891-1937,字秋岳)云:
       

   石齋書法,實掩華亭,觀其論斷若此,信非董鬼之鄉愿可比。近來沈寐叟,晚年全得力於此,學人所公知也。


《夏承燾日記》記王蘧常語,略云:


   午嚴衆山以汽車來招。……衆山尊人蓄寐叟字幀甚多,瑗仲謂有謝石欽(鳳孫)代筆者,謂寐叟字實從二爨出。


張宗祥(1882-1965)《論書絕句》沈寐叟條云:

       

   直驅健筆爲章草,偶運柔豪學讓之。鴻寶一篇藏枕篋,平生得力《道因碑》。


   培老作書,喜人從旁贊嘆,則逸興橫溢,揮灑淋灕。若一行之後,觀者不語,則停筆索然,或易紙更作矣。予與余楫江同年謁之滬寓,正值作書。楫江爲之展紙,立成數幀,問予何如,予曰:「老伯前身應是小歐。」老人大笑曰:「冷僧刁鑽古怪,竟如倦翁之對石庵。」

王蘧常爲富藏寐叟書作之蔡晨笙作《寶寐閣記》,略云:

   叟各體精能,尤嗜隸而不常作,晚融南北書流爲一冶,喜鄭中嶽。


王氏晚年論沈書則云:

   竊謂先師之治書學,上自甲骨、鐘鼎、竹簡、陶器等,凡有文字者,無不肄習,余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皆此類也(然案頭所置僅《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帖、《鄭羲》《張猛龍》《敬顯儁》數碑而已)。此即其一貫爲學之道。


   先生書法,執筆學包世臣,諸體中草書尤工。晚年作草,抑揚盡致,委曲得宜,正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吴江金天翮謂「明代無篆書,清代無草書」,蓋清代碑學盛行,書家多致力於篆隸,草書罕有名家者,自沈師出而草法復明,惜其大草墨跡流傳不多。……先生生前以書法爲餘事,然亦刻意經營,竭盡心力,六十四歲後始專意寫字,至七十三歲去世,用力極勤,遂卓然成爲大家。其學書從晉唐入手,致力於鍾繇,後轉學碑。於包世臣之「安吴筆法」頗爲推崇,講求執筆和筆墨相稱之法。……此外,亦曾寫過黄山谷諸帖及大篆。先生晚年自行變法,冶碑帖於一爐,又取明人黄道周、倪鴻寶兩家筆法,參分隸而加以變化。於是益見古健奇崛。「寧拙毋媚」,自具風貌。……先生於唐人寫經、流沙墜簡亦極用力,晚年變法或亦得力於此。其學唐人寫經,捺腳豐滿,尤他人所不能到。

民國時長期居上海之書畫藝術家陳定山(1897-1989)云:

   近代書家,推海藏、寐叟並爲二難。海藏晚節不終,詞林袖手。獨寐叟書,益爲世珍重。寐叟變黄體,宗元佑腳,而以索靖《月儀》爲之面目。雖云選韻,或失矜持矣。


茲概括民國諸家所言寐叟書法之師法來歷,略有數端。


一.早年宗包世臣(沈金鑒、諸宗元、馮煦、朱祖謀、金蓉鏡、陳衍、吴郁生、冒鶴亭、沙孟海、王蘧常、向燊、馬宗霍等説)


諸氏記寐叟極許其包書源出唐高宗《大唐紀功頌碑》説,頗可注意。


《大唐紀功頌碑》


二.少壯日師法唐碑(王甲榮説)

三. 從晉唐入手,致力於鍾繇,後轉學碑(王蘧常説)

四.壯年嗜張裕釗(金蓉鏡説)


嘉興博物館藏張裕釗贈沈曾植楷書四條屏之四


五.中年以後出入漢魏六朝(沈金鑒説)

六.書學歐體。師法歐陽通(葉恭綽、張宗祥説),絕筆聯似歐陽詢(王甲榮、錢熊祥説)。

七.晚年遍涉晉帖北碑,冶碑帖於一爐(莫永貞、金蓉鏡、葉恭綽、王蘧常、沙孟海説)

八.晚年學黄道周、倪元璐(朱祖謀、陳衍、鄭孝胥、王國維、沙孟海、王蘧常、黄浚、陳垣、台靜農説)

九.晚年書參魏晉之鍾繇、張芝、索靖(王國維、沙孟海、陳定山説)

十.晚年書參二爨碑(王蘧常説)

十一.晚年書參甲金(大篆)漢簡陶文唐人寫經(王蘧常説)

十二.學黄庭堅(王蘧常、陳定山説)

十三.絕筆聯書似歐陽詢(王甲榮、錢熊祥説)


以上所述沈曾植書學之來歷,固非全部,如晚近學者指出其受米芾、朱熹、二爨碑、《急就章》等等影響,凡此皆足以説明寐叟平生致力歷代書法,博覽博學,絕不拘虛一隅,而是古今通觀,衆體兼備。沈尹默云:「今書家只是一體,古之書法家,無只會一體者。」寐叟以草書著稱於世,但篆隸行楷各體均能。沈氏精説文,在京邸時即治篆書,非晚年方習。上海圖書館藏《海日樓札叢》中有一册佛學筆記《法藏一勺録》,其封面即以篆書題寫,作於光緒戊戌在武昌時,可爲例證。


沈曾植篆書《法藏一勺録》封面


《沈曾植遗墨集》

03



《匏瓜庵談藝録》有一段妙語:

   鄭道昭、黄魯直,都是道門中人。謝生云:「書畫都與道近。東坡亦曉道家秘術。清四家無道法,作畫但有筆墨而無生氣。吴某是其餘孽。」余曰:「噤聲,噤聲。」


書畫與道近,此真見道語。馬一浮即以爲寐叟平生成就得力於佛學,《海日樓文集跋》云:

   浮惟先生之學蓋得力於釋藏,故於名理淵藪能探其幽微。


其跋寐叟絕筆聯,亦歸諸釋氏:

   豪端舍利見分身,動指舒光總入神。若使諸塵三昧起,金剛正眼屬何人。此寐叟臨遷化日所書,蓋非定慧力不能爾。後之見者,當作繞塔想,使其因此得見先生,不殊三日耳聾也。



馬一浮跋沈寐叟絕筆聯


上引沙孟海文有所謂「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之説。馮煦跋絕筆聯:「此楹帖爲垂没前數小時所書,神采奕奕,無衰颯象,蓋乙厂學佛有得之證也。」莫永貞題跋:「及觀此幅,風神峻整,雖在疾革而精氣不衰,則又歸功佛學,而非論筆法家所能企及也。」亦皆將其書法成就歸功於學佛。


王蘧常《憶沈寐叟師》結筆云:


   總之,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書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問,然後再及於書,後之學先生書者,其在斯乎。


此固是正法眼藏。按學書須有學問道義加持,山谷早言之。山谷題跋有云:

   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可謂至理名言。博採衆長,要心知其意,成自家面目,若拘泥一筆一畫之似前人則殆矣。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三《昭默禪師序》有云:

   李北海以字畫之工,而世多法其書,北海笑曰:「學我者拙,似我者死。」


李北海 「似我者死」一語,遂爲後世藝家口頭禪。黄山谷亦云:「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書雖棋鞠等技,非得不傳之妙,未易工也。」寐叟深知此意,晚年兼治碑帖,融化貫徹,得心應手,卓然名家。其論書筆記云:

   余嘗論王右軍、大令以來書家,超逸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相望數百年,若親見逸少。又知得於手而應於心,乃輪扁不傳之妙。


蓋深有味乎莊生心手相應之旨。康有爲晚年在滬上與寐叟論書,亦主張統一南帖北碑,兩人書學理念頗爲契合。


康有爲與湯覺頓書



04



鑒寐叟書者多言分期,如云早期、中期、晚期書,或某歲以前或以後所書等等。此於一般書家固可如是,然尚有所不足。民國間有收藏家寶寐閣主蔡晨笙,已能據手跡定沈書年份,鮮有人能及。王蘧常《寶寐閣記》記其人,略云:


   鄞蔡晨笙先生,隱於賈而耆古今人書,能精别高下。中歲以後,乃獨尊吾師沈寐叟,尤喜其晚年所作,大至豐碑巨障,細至零縑斷札,無不收,收必精褫褙、詳疏記,無慮數百軸,皆朱鈐曰「寶寐閣」。……叟書多贋作,先生能望氣辨之。收叟書者,皆欲得先生一言爲取去。叟書晚有奇悟,愈晚愈變,愈變愈怪偉。先生能按手跡定年歲,不少爽。


按蔡氏藏品近年頗有散出,一般爲寐叟晚年居滬作遺老時所書,中壯年時書作較少。


寶寐閣舊藏寐叟楹帖  


寶寐閣舊藏寐叟習字稿


《東軒翰墨》所收書札321首,通籍後爲京官時期(光緒辛巳至丁酉,三十二歲至四十八歲)49首,僅佔六分之一不到,但此時期墨跡存世不多,尤爲難得。出都至復職時期(光緒戊戌至壬寅,四十九歲至五十三歲)108首,外任時期(癸卯至庚戌,五十四歲至六十一歲)49首,兩部分相加得157首,約佔一半。遺老時期(辛亥以後六十二歲至七十三歲)手札115首,超過三分之一。
書信編年,首先需要考證内容,不能「望氣辨之」。本編年圖録,既依據各種内證考其年歲,又參考現存其他各種手稿、題跋墨跡等數據爲旁證,互相參觀,反復推敲。在鑒定實踐中,可知某些年份,亦非一種字體風格,如光緒丁亥與李慈銘札爲行草書,而於夫人李逸靜則以行楷書,略參顏意。如不考其札語,純以望氣辨之,則莫衷一是矣。故辨書風與審文章,二者理當並行不悖,有時在書作内容無考據線索時,「望氣」斷年反而更重要。
昔王世貞不善書而好談書法,見譏於朱國楨。王羲之《書論》云:「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上圖藏札内容豐富,書法精彩。筆者既非善鑒,亦不善寫。嘗試編年,實屬草創。罅漏疏忽,在所難免。並世高明,幸垂教焉。
(本文節録自許全勝編纂《東軒翰墨》導言,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止觀書局2022年版。略有補訂,注釋從略。)

沈曾植像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章草於書風演變的影響3
《书史》2
上海博物館——「中國歷代書法館」
沈寐叟先師書法論提要
王蘧常《章草兰亭序》
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沉著)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