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鴻漸到了蘇家……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録的黄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熏人欲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復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
沈曾植書黄山谷《題落星寺》詩中亦有「人」字
書具衆體,有學唐太宗《溫泉銘》而參以米南宮、張即之者,有學包倦翁者,有學金冬心者,有似翁覃谿者,有出入錢南園、翁瓶盫者,有學張濂亭者。至以北碑、八分作章草,則子培所創也。合作固多,而波磔處失之矯揉造作,稍不經意,便成惡札,如《此碑在秋曹》一跋、《宣統甲寅帖估周生》一跋、《明拓閣帖七册》一跋皆是也。
蒙文通稱余文格在北宋大家以上,其意可感,其説則謬。予上下九千年,胸中絕無秦漢唐宋之畛域,既非下棋之以先著逞强,亦異積薪之以後來居上,自無町畦之執。雖周情孔思,一以貫之可也,更何有於北宋!……高論不根,雖能識曲,未爲聽真,余故曰好之者不如知之者也。
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故中國學術界貴通人,不貴專家。
先生於學無所不精,囊採六經,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爲學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若拘虛一隅,何爲者?」今所傳先生之作,一鱗一爪耳,而論者多以乾嘉諸老擬先生,其測先生者淺矣。
02
米元章底字有來歷,唐子畏字無來歷,最難是看不出來歷。學字必得有來歷方好,寫字必得無來歷方好。謝生云:「近數十年以復古爲來歷,畫亦然。」若真看不出來歷,人便以爲不好。蓋世人只認得來路。謝生云:「五十年後,便連來路也無人認得了。」
品鑒書法,必得知曉其人之家世師法。否則,盲人捫象,揣其一端,然後去象遠矣。
乙老天資高,理想富,弟所深信,其經驗何如與否,曾得重要之根據否,則尚非與詳論,不能知也。……乙老則詆撝叔而譽蕭山之二任。以書法言,趙與包安吴不同趣,乙服膺安吴,故詆趙。
學黄道周字的人很少,我所僅能找到的,只有一個錢朝彥——很不著名的。……直到清之季年,有位大家出來了——就是沈曾植。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吴熙載一派,没有什麼意思的;後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黄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别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鍾繇、索靖一輩子的身上去,所以變態更多。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有龍舞鳳,奇趣橫生。
他兼治碑帖之學,博覽精研,造詣極高。早年書跡受包世臣、吴熙載的影響,有味於包氏「筋搖骨轉」、「無一筆板刻紙上」之説。晚歲所作,多用方筆翻轉,飛騰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筆,有隸勢,開古今書法未有之奇境。
冒鶴老嘗遇寐老曰:「君筆誠奇縱矣,然不過以方筆爲包安吴耳。」寐老拍其肩曰:「此安可爲外人道。」
昨宵忽見夢,發函粲琳琅。細書知意密,一牘逾十行。古意備張索,近勢雜倪黄。
筆精政爾參鍾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微至祇應鴻寶會,《擬山園帖》爾何人。
公與倪鴻寶、王覺斯進士同年,在館相約攻書,公習鍾,倪習顏,王習大令,思陵極賞公書,漫堂擬虞柳,非也。
十一月十日手諭及承賜寐叟唐卷札先後奉到。寐叟書川中殊不易睹,僅於流人中見其一扇面、一條幅,皆中年所書,其蒼古之致,均遜此札。寐叟晚年爲倪黄書,巉岩溫粹,並極其美。
日本降後,始與援師書候起居。師見余字習倪鴻寶體,因以所藏沈寐叟一箋寄賜,寐叟亦習倪書者。
沈曾植絕筆七言聯
往在輦下見乙厂書,規規安吴,不敢尺寸逾越。洎來海上,則縱橫變化,唯意所適,非安吴所能局矣。
乙厂先生書法,天設神授,雖托安吴,晚年一變而爲森聳,與倪鴻寶、黄石齋合爐而冶。此易簀前一日作,而意象蕭遠,不殊平時。政如皇象,奇峯怪石,骨力有餘者也。
突過黄漳浦,仍參包安吴。如何絕筆日,咫尺失睢盱。
寐叟尚書與吾交垂四十年,無事不共,無學不談,文史玄儒,冠冕海内。……若其行草書,高妙奇變,與顏平原、楊少師爭道,超軼於蘇黄,何況餘子。
先生早挹安吴,晚則遍涉晉帖北碑,博通諸家,有一筆之善,無不採擷英秀,契其微旨。有清三百年中,此爲司南也。
蹀躞意未斂,沈吟神更遒。九原如可作,下從忠端游。
沈子培晚年作草書頗有進,苦其鳶肩火色,近於險躁耳。
先生湛深於經,能會其通,不屑爲章句儒。輿地、刑法爲其顓門,旁逮釋典,亦復研討源流,窺其真諦。作爲文章,雄深雅健,一篇跳出,見者盡驚。其書法則體無不備,高者可入章草。
乙盦於學無所不通,沈酣於金石,忠義之氣郁勃於中,而偶發於書。故其書奇崛,擺脫恆蹊,按之規矩,亦無不中。嘗與余言「平日瓣香安吴」,余謂:「君書格在安吴上,以所得不獨在書也。」君笑而頷之。
行書神似倪鴻寶。
寐叟書法雄奇秀勁,千百年來罕有其匹。蓋北碑南帖兼而有之,所謂造次之際,稽古斯在。
培老書法早歲宗包慎伯,中年以後出入於漢魏六朝,蒼勁無匹。寸縑片楮,價重南金。
此子培四丈騎箕之辰所書,放筆登床而逝。……丈少壯日書法唐碑,晚愛北魏,間從隸體悟入。而是聯則又偪近率更,瘦勁堅卓,尤足徵至人徂落,其神明猶湛然也。
寐師晚耽於禪,戊午夏,蘧年十八,謁於海上,求書理以爲近晉,可從三王二爨入。
海日樓中昔論書,紛言法乳溯安吴。《紀功》一碣堂堂在,我語翁曾爲捻須。曩侍丈論書,曾言安吴源出《大唐紀功碑》,丈極許之。
波磔猶存篆籀中,《鶴銘》强可古今通。人間今已無翁筆,誰更唐賢守晉風。
近年海内書家盛推康南海,而南海則自謂不如沈培老。其造詣可知。培丈中年刻意小歐陽,旋融帖入碑,上窺分隸。故興象迥異。此聯爲最後所作,尤具傳衣意味。宜慈護兄之奉爲家寶也。丈於小歐致力最深,今知之者少,故拈出。
博聞强識兼儒釋,率更真傳亞褚虞。易簀前尚另書一聯,神似信本。
先生書蚤精帖學,得筆於包安吴,壯嗜張廉卿,嘗欲著文以明其書法之源流正變,及得力之由。其後由帖入碑,融南北書流爲一冶,錯綜變化,以發其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論者謂三百年來,殆難與輩。
書學包慎伯,草書尤工,縱橫馳驟,有楊少師之妙。自碑學盛行,書家皆究心篆隸,草書鮮有名家者。自公出而草法復明,歿後書名更甚,惜其草跡流傳不多耳。
寐叟執筆頗師安吴,早歲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中儗太傅,漸有入處。暮年作草,遂爾抑揚盡致,委曲得宜,真如索徵西所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有清一代草書,允推後勁,不僅於安吴爲出藍也。
石齋書法,實掩華亭,觀其論斷若此,信非董鬼之鄉愿可比。近來沈寐叟,晚年全得力於此,學人所公知也。
午嚴衆山以汽車來招。……衆山尊人蓄寐叟字幀甚多,瑗仲謂有謝石欽(鳳孫)代筆者,謂寐叟字實從二爨出。
直驅健筆爲章草,偶運柔豪學讓之。鴻寶一篇藏枕篋,平生得力《道因碑》。
叟各體精能,尤嗜隸而不常作,晚融南北書流爲一冶,喜鄭中嶽。
竊謂先師之治書學,上自甲骨、鐘鼎、竹簡、陶器等,凡有文字者,無不肄習,余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皆此類也(然案頭所置僅《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帖、《鄭羲》《張猛龍》《敬顯儁》數碑而已)。此即其一貫爲學之道。
近代書家,推海藏、寐叟並爲二難。海藏晚節不終,詞林袖手。獨寐叟書,益爲世珍重。寐叟變黄體,宗元佑腳,而以索靖《月儀》爲之面目。雖云選韻,或失矜持矣。
03
鄭道昭、黄魯直,都是道門中人。謝生云:「書畫都與道近。東坡亦曉道家秘術。清四家無道法,作畫但有筆墨而無生氣。吴某是其餘孽。」余曰:「噤聲,噤聲。」
浮惟先生之學蓋得力於釋藏,故於名理淵藪能探其幽微。
豪端舍利見分身,動指舒光總入神。若使諸塵三昧起,金剛正眼屬何人。此寐叟臨遷化日所書,蓋非定慧力不能爾。後之見者,當作繞塔想,使其因此得見先生,不殊三日耳聾也。
總之,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書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問,然後再及於書,後之學先生書者,其在斯乎。
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李北海以字畫之工,而世多法其書,北海笑曰:「學我者拙,似我者死。」
余嘗論王右軍、大令以來書家,超逸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相望數百年,若親見逸少。又知得於手而應於心,乃輪扁不傳之妙。
04
鄞蔡晨笙先生,隱於賈而耆古今人書,能精别高下。中歲以後,乃獨尊吾師沈寐叟,尤喜其晚年所作,大至豐碑巨障,細至零縑斷札,無不收,收必精褫褙、詳疏記,無慮數百軸,皆朱鈐曰「寶寐閣」。……叟書多贋作,先生能望氣辨之。收叟書者,皆欲得先生一言爲取去。叟書晚有奇悟,愈晚愈變,愈變愈怪偉。先生能按手跡定年歲,不少爽。
寶寐閣舊藏寐叟楹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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