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形式看似简单,但非常微妙,如果仅仅用语言进行描述,还不足以深入作品的构成,因此考察必须追溯到形式产生的由来。
例如“绞转”所产生的点画,离开对书写动作的分析便无法解说相应的细节和历史。这就是说,研究书法图形,朴素的形态描述作用有限,必须深入图形的创制,深入书写所包含的运动方式。这样,我们不得不把形态研究扩展到技术和操作的层面。艺术形态学通常只对艺术作品视觉形式进行描述,但书法形态学有其特殊之处,包括了比其他艺术形态学更丰富的内容,而成为形式构成与技术理论的综合。
二
书法形态学基础的工作,是图形呈现的规则、构成的原理以及发生与演变的机制。
首先是对现象的关注。书法形态学改变了通过既有的认知系统(术语及相关阐释)进入作品的方法,即抛开一切原有的概念和程式,只面对作品最细微的图形特征。例如笔法,对点画的边廓进行尽可能细致的考察,并寻找图形的细小变异与动作的联系。
王羲之作品中的笔画与线型
在精细的形式分析和运动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在陈述中既利用传统的概念(重新阐释、定义),也创造一些新的概念(否则无法包容新的感受和认识)。这样我们便越过了前人所给予的观察框架和思想路线,越过人们熟知的形式,到达作品从未被人窥视过的细节。我们记录下形式的微小变化,在这之上再生长出各种无法预计的认识。
在这一工作中,有两个要点:提出问题与作出证明。
不放过一切可能提出的问题,而不管是否超出形态学的边界。如汉字字体发展的终结与书法形态学有关,但它首先是个文字学的问题,我们没有放弃;再如隶书发生时笔法的作用、甲骨文章法的生成机制、两种控制字结构生成的机制等。
这些问题拓宽了书法形态学的边界。
此外,对一切陈述尽可能给出证明。这是非常困难的工作。只有在一切可能之处寻求帮助。
《九成宫醴泉铭》字结构的构成
论证的基本原则之一,是在更高的知识范畴内获得支持。例如,对书写中运动的研究,必须在运动学中寻找依据;动力形式概念的确立,必须在运动学与心理分析中找到依据。此外,还必须根据当代思维原理,判断陈述的得失。
米芾字结构中的渐变关系
书法形态研究在一切当代学科中寻求支持。这些学科中的某些要求、标准,也被带入书法形态学的研究中。
书法形态学对证明的苛求改变了图形陈述的深层结构,把艺术理论尽可能地从合情推理转化为论证推理。
书法形态学在感觉、图形、操作与阐释之间建立了更可靠的联系。
王羲之《频有哀祸帖》的轴线变化
三
书法形态学看起来只是可视形式的分析,但是它深入到构成的深层心理中,与左右形态变化的各种原因联系在一起。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视觉问题。
书法形态学改写了早期书法史。以往早期书法史中没有对书写的研究,说的只是文字学的内容。书法形态学把书法史追溯到书写的发生。
商代陶片
隶书的出现是书法史上的重大事件。人们普遍认为隶书巨大的飘尾是“美化”的结果。我们从笔法发展的历史着手,证明这种夸张的尾部是书写由摆动演变为连续摆动时必然的产物,它使书法史变得更为流畅、便捷。
五岁小朋友用摆动法和提按法画的线条
书法形态学为书法史疏通了一条重要的经脉。形式在过去的书法史叙事中只是作为风格的组成部分一语带过,而书法形态学揭示了构成演变的细节、历史和机制,从而带来重新审视书法史各种要素互相影响的机会。
四
当我们对书法形式的观察和思考要求竭尽全力、无限精细,带来书法理论视野和功能的变化。它为深入书法开辟了众多的可能。它被用来处理以前无法处理的某些问题,如从图形的角度对“人书俱老”进行分析;促成“先在”理论的生成,建立“先在”、泛化、陈述与图形的关系;书法发生的图形阐释等。书法形态研究促进了一种新的图形理论的生成。这种图形理论包括图形分析与对图形的阐释。书法形态学成为图形分析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代人文学术取得杰出的成就。成果不断累积,雄踞思想领域,但也逐渐出现了流弊。往日权威的结论和片论,往往被当作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旦作为证据加以引用,论述者即可得出自己的结论。其实人文学术绝大部分都是“合情推理”,时过境迁,大部分论断都必须重加审核,如果引用,必须重新论证。今天的论证,有着比以往更苛刻的要求—材料的与逻辑的,而图形及现代意义上的形态研究,便以其现象的和逻辑的力量,起到重要的作用。任何当代研究,在论述中需要核实证据并指向图形时,形态研究成为有力的支持。
书法形态学成为当代形态研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选自邱振中《笔法·章法·字结构——书法形态学研究》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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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邱振中,1947年生于南昌。艺术家、诗人、艺术理论家、书法家。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书法与绘画比较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馆展览资格评审委员会委员。曾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水墨顾问,日本文部省外国人教师、国立奈良教育大学客座教授。于北京、日内瓦、奈良、香港等地多次举办个人作品展览,参加国内外多种重要展览。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教育奖、艺术奖。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诗歌奖、韩国“全北世界书艺双年展”金奖。著有《书法的形态与阐释》《神居何所》《“人书俱老”:观念与机制》《书写性与图形生成》《书法》《中国书法:167个练习》《我的书写史》与诗集《状态-Ⅳ》等。
笔法·章法·字结构——书法形态研究
邱振中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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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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