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通常是用來表達文學作品風格的詞語。什麽樣的舉止，被看作優雅呢？什麽樣的書法作品，被稱為優雅呢？
對於書法作品來說，是否具備優雅的品質，應該可以通過一雙慧眼讀出來的，與其說褚遂良優雅，不如說是他的作品優雅更為合適。一個法帖出現在視野裏，寓含的信息量是多方面的，我認為首先讀出作品的氣息意象最為重要，是古拙，還是秀逸？是雄強，還是禪意濃濃？這些都是作品的靈魂，作品流淌出來的氣息恰是書寫者的性情流露，更是書寫者修為的凸顯，作品因擁有高格調的氣息便有了可欣賞性，而欣賞性又必須有載體所依托。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如圖）之優雅，正如張懷瓘在《書斷》中所說：“真書甚得其（指王羲之）媚趣，若瑤臺青璅（suǒ），窅（yǎo）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增華綽約，歐、虞謝之。”一言以蔽之，張懷瓘的這段話，道出了褚遂良優雅的特征。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局部）
《雁》帖的優雅，在於它的彈性線條，在於它的筆法，在於它的勢態，在於它的力度。
書法是線條的藝術，可是如何將有質量的線拉出來，拉出有生命力的線條，很關鍵。《雁》帖的線條具有生命力恰是彈出來的，如畫家筆下的蘭草，幾根草，因為線條有彈性，才讓蘭草生機盎然；因為線條有彈性，才讓野草有了鮮活感。寫好《雁》帖，讓線條有彈性，就是讓線條“動”起來。彈性的線條，表現在無論是中鋒狀態下行筆，起伏交替間的橫畫，還是“徐徐地撚管送到位”的撇畫，試看“蠢”“麗”（圖1）等字；也不管是一波三折的捺畫，還是直中有曲、曲中有直的豎畫，都展現出了它的優雅之姿，這便有了審美的意義。看“顯”（圖2）字頁部橫折處，如蜻蜓輕輕地落在一個支點上，豎筆畫的直曲交替進行著，收筆回鋒，力蓄其中。豎畫雖以弧形線條居多，即使是短線條，也有一詠三嘆的情調，我們可以領略一下“聖”“窮”（圖3）字等，而弧線的大量使用，使原本筆直、堅挺的筆畫，增加了柔和溫婉，多了幾分優雅。
圖1
如何用筆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起筆的“藏”，中鋒行筆，回鋒收勢的用筆狀態，好似顛撲不破的真理。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古人作書，皆重藏鋒。中郎曰：'藏頭護尾。’右軍曰：'第一須存筋藏鋒，滅跡隱端。’又曰：'用尖筆須落筆混成，無使毫露。’所謂築鋒下筆，皆令完成也。錐畫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無起止，即藏鋒也。”我們看“太”“無”（圖4）等字的橫畫起筆處的“藏”。“藏”鋒之外，中鋒的行筆始終如一，“令筆心在畫中行”，隨時調整筆鋒的中鋒狀態，讓每個字活脫起來。
圖2
除了筆畫之間的呼應使得一個字具有生命力外，部件之間的搭配更是“勢”之使然。關於“勢”的概念，古人多有論述，康有為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曰'九勢’，衛恒曰'書勢’，羲之曰'筆勢’。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亦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右軍《筆勢論》曰：'一正腳手，二得形勢，三加遒潤，四兼拗拔。’張懷瓘曰：'作書必先識勢。’”《雁》帖中，“教”“陽”“難”（圖5）字等，左右兩部分呈相向的勢，而“二”（圖6）字，雖只是上下兩橫，卻在“俯仰之間”。只有拿起筆感知它的時候，妳才會深深地感受到其間勢的存在。
圖3
追求優雅的同時要切避“軟弱”之病。如“寂”（圖7）字，橫畫的細，雖細但挺勁；“仰”（圖8）字的豎，即使細也勁挺，等等，這樣有力度的線條比比皆是。
圖4
力是什麽？用多大的力才叫有力？達到什麽樣的程度才叫有力度？這沒有標準，藝術憑借的是感知，感覺到了，力度就到了。我們能感知到《雁》帖中的每一條線皆“入木三分”“力透紙背”，如刀在甲骨上鑿字，仿佛看到骨間會流淌出點什麽，那筆鋒劃出深深的痕跡，就是力。力在“彈性線條”的表現中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圖5
線條彈性、變化的筆法、部件之間的筆勢、力度等幾個要素，既相互獨立又相互融合。說線條有了彈性，即有力度的存在。有力度的存在，又歸結於用筆，筆法的豐富性帶來了節奏美。存在節奏就意味著存在辯證法，而在行筆中擁有從容的心態，從容中不乏力量的適度表現，便有了優雅風姿。正如一個人的性格，太剛強，或者太猛烈，或者太莽撞，或者太直率，處事中缺少遊刃有余，會將一個事的處理帶來或多或少的不足之處。換個角度，如果轉化為我們手中的書寫，筆畫都一味地橫平豎直，缺失起伏變化，缺少方圓動作，沒有提按頓挫，一樣的力量，筆畫部件之間沒有勢的關照，那麽，寫出來的任何一個字將失去生命力，沒有生命力的東西，又何談優雅？
圖6
褚遂良師法王羲之、歐、虞，而歐陽詢等人建立起來的嚴謹的楷書結構，在褚遂良的筆下，已經開始松動。因此，《雁》帖，說它優雅，是它的筆畫優雅，它的結構優雅，致使它整個作品優雅，這種優雅賦予作者書法審美思想，讓褚遂良書法的線條充滿生命，讓書家的生命意識也融入於字裏行間。
圖7
在幽幽燈光下，左手輕撫寬袖，右手指腕間悠然地畫出一根根細勁、彈性的線條，神融筆暢間，仿佛看到了褚遂良不緊不慢、不激不厲的神情，褚遂良58歲時所書的《雁塔聖教序》，每個字都猶如一只只優雅的鶴鷺，款款地向我們走來……
圖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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