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夜里，我在读台静农先生的诗文集。书里说台先生晚年时常常对人或自己默默地说“人生实难”，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我整夜难以入眠，想起了张颔先生。
2006年的端阳节清晨，天还未亮，天边有几颗星睁着朦胧的眼。86周岁的张颔先生早早起了床，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向窗外望去。今天端阳，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太阳直射点在北回归线上。这一天的太阳也是一年里最正中的。这是个特殊的节日。先生起身，慢慢走到阳台上。先生正要抬头去望天空，老年耳鸣又嗡嗡闹了起来，打断了他的雅兴。先生摇摇头道：“唉，真的是老了。”他默默念叨着“老而不死是为贼”，缓缓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稍思片刻，他拿起毛笔，用行楷书在笺纸上写道：“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丙戌端阳节晨，病中忆书杜工部句自况。今日因病断饮黄酒殹，作庐张颔八十六周岁写于太原宿舍。斯时耳鸣若闹钟，心烦意乱中记，勉强执笔。”
写这些字时，先生是不是也说了句类似“人生实难”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但我能想象先生写这些字时是怎样的一种神情。
前两天，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条这样的内容：四川成都18岁的青年赵开园，7岁时因意外而截肢。但他仍为梦想奋斗，在街边唱《成都》。路边的外卖小哥路过听哭了，哽咽地说；“本来我们收入也不高，但是我们要健康的多，还是在生活着，真不容易。”生活从未偏爱过谁，可我能听懂你的歌，就是你生存下去的意义。
是啊，太难了！生活为什么如此残酷，为什么这么艰辛？记得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问里昂：“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里昂回答道：“总是如此。”看到这个画面时，我泪流满面，是真的哭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愈发地觉得，生活的字典里，就没有容易这两个字。
生活对谁都是公平的，对台静农先生是这样，对张颔先生也是这样，对你我也是如此，我们都要在生活的苦难和孤独中度过。
张颔先生的一生风雨多，晴天少，但先生从未屈服于生活，他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
这笺墨稿，先生书写得很随意，在苍劲沉郁中流露着人生的苦涩。先生对物质、官爵追求极简，但灵魂丰盈，追求真理，一生读书、做学问。
老年耳鸣若闹钟，嗒嗒嗒的响声让先生不得安宁，让先生心烦意乱，但在这种状况下，先生的思维还是清醒着，手中的笔依然坚定，这在他书写“难”“鬓”这二字时就是很好的体现。先生积学深厚，无论在怎样的状态下，书写选字从雅不就俗，即便是多种写法几乎近似，他也会选择，这种选择是无心的，但恰说明他对文字的谙熟和热爱。
这世上谁都抵挡不住时间的流逝。历尽了艰难苦恨白发长满了双鬓，衰颓满心偏又暂停了浇愁的酒杯。耳朵被老年耳鸣病干扰，大夫又不让饮黄酒，他借用杜甫这句诗聊以自况，让人唏嘘不已。寿而多病，苦啊！前几天电影《只有芸知道》里有句台词，“半路留下来的那一个人，苦啊！”直扎人心。天下几人堪共语，世间何物可耽情。86岁高龄了，身边那还有什么人可说说心里话啊，这份孤独的苦，是真的苦啊！
先生强忍着耳鸣干扰的痛苦，写完了这些文字，最后用笔圈出了“新停浊酒杯”这几个字，从这圈出的五个字，让人看到了先生的超然。人生就是苦难的，这些算不上什么。
文字的末尾，先生说心烦意乱，勉强执笔，然整篇文字文辞严谨，笔健沉稳，疏密有致，气息清雅，让人不得不服膺先生高深的学养和深厚的功力，也更让人看到了先生对生活的热忱和自信。读，先生的字，我一直觉得，他的字不是写出来的，是才情溢到纸上的。
2020年1月8日夜于润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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