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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之为艺术——赵孟頫的藏书与《汲黯传》

  【英文标题】Book as An Art: Zhao Mengfu’s Book Collection and Biography of Ji An

  

  以“书籍之为艺术”来纪念贡布里希百年诞辰,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贡布里希的藏书在中国美院落户,我们每天都在和他交流,二是贡布里希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一首中国诗译成德语时的问题”(1930)其实是从中国古籍开始的。所以这次是想从艺术史的角度讨论古籍。它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叙事,第二部分讲鉴定,第三部分讲材料和理论之间的张力。

  贡布里希在谈到一种技术如何会独立成为一种艺术时说:“有些艺术家认识到,艺术必须在程式的上下文中才能发展起来。人们必须创造、发展并逐渐改进这些程式,使它们达到令人赞叹的绝妙程度。可当代的批评家们并不关注和期待这种程式的改进。他们总是想有新的艺术。换句话说,他们感兴趣的是新样式、新风格、新运动、新宣言和新花招,而不是非常缓慢的渐进改良过程。在我看来,只有这种渐进改良的过程才能产生艺术。例如,中国的书法就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渐进改良才变成艺术,当交流手段的汉字其程式和传统在发展中确立下来之后,人们才可以欣赏那些微妙的简练的手法,和标志一位汉字书法家特色的偏离规范而富有表现力的笔法。我们可以设想几乎任何东西都能变成艺术,比方说,古秘鲁人的结绳语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渐进改良,也能变成一种艺术。只是这种发展并非一夜就可完成,它需要时间。我觉得,这一时间并非招之即来。”①

  受此启发,我想讨论一下书籍之为艺术。但我不想细致地追溯书籍的历史,和它的漫长的改良过程,而是从一百年前的一段话开始。

  光绪三十三年,王国维先生发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述美的两种形式说,第一种为材质(内容),第二种为表现技巧(形式),然后举例曰:“三代之钟鼎,秦汉之摹印,汉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书籍等,其美之大部,实存于第二形式。”② 其中列书籍为美的对象,这大概是近人的首次表述。其时为公元1907年夏,先生31岁。

  从书史看,宋人刻书的艺术水准,超前越后,无可匹敌。在宋板书的收藏中,赵孟頫(1254-1322)的藏书虽后世所知寥寥,但在传世的铭心绝品中,有一部却最霁心悦目,未见有何书比它还更令人艳羡,这就是人们频频称颂的《汉书》。

  一 《汉书》的故事

  明末的鉴赏家刘体仁(1612-1677)《七颂堂识小录》说:“宋板书所见多矣,然未有踰《前汉书》者。于中州见一本,本出王元美家,前有赵文敏小像,陆师道(1511-1574,师事文征明)亦写元美小像于次帙,标签文衡山八分书。”③

  这一简述,寥寥五十几字,却是当时鉴赏家的共识。高濂《遵生八笺》论宋板书之美,独标《汉书》为佳,其说:“余见宋刻大板《汉书》,不惟内纸坚白,每本用澄心堂纸数幅为副。今归吴中,真不可得。”④ 此即赵孟頫旧藏本,吴中即指王元美家。王元美名世贞(1526-1590),明苏州府太仓人,自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刑部主事,后累官刑部尚书。好为古诗文,始与李攀龙(1514-1570)主文盟,主张文不读西汉以后作,诗不读中唐人集,以复古号召一世。与李攀龙等称后七子。《列朝诗集小传》说:“于麟既殁,元美著作日益繁富,而其地望之高、游道之广,声力气义,足以翕张贤豪,吹嘘才俊。于是天下咸望走其门,若玉帛职贡之会,莫敢后至。”⑤张应文,一位活动在嘉定和苏州一带的收藏家,与王世贞相善,在他的《清秘藏》中也说:“余向见元美家班范二书,乃真宗朝刻之秘阁特赐两府者。⑥无论墨光焕发,纸质坚润,每本用澄心堂纸为副,尤为精绝。前后所见《左传》、《国语》、《老》、《庄》、《楚辞》、《史记》、《文选》、诸子、诸名家诗文集、杂记、道释等书约千百册,一一皆精好。较之元美所藏,不及多矣。”⑦

  王世贞自己也说:“余平生所购《周易》、《礼记》、《毛诗》、《左传》、《史记》、《三国志》、《唐书》之类,过三千馀卷,皆宋本精绝。最后班范二书,尤为诸本之冠。”“前有赵吴兴小像,当是吴兴家入吾郡陆太宰,又转入顾光禄。⑧ 余失一庄而得之。”⑨

  王世贞以一庄的代价换得《汉书》,真是惊人的豪举,以致后来再见到赵孟頫旧藏的《六臣注文选》,便只能且恋恋且怅怅了。《文选》卷五后有王氏跋,口气大变:“余所见宋本《文选》,亡虑数种。此本缮刻极精,纸用澄心堂,墨用奚氏,⑩旧为赵承旨所宝。往见于同年生朱太史家,云得之徐太宰所。(11) 几欲夺之,义不可而止。太史物故,有客持以见售,余自闻道日,束身团焦,五体外俱长物。前所得《汉书》已授儿辈,不复置几头,宁更购此,因题而归之,吾师得无谓余犹有嗜心耶!壬午春日,世贞书于昙阳观大参同斋中。”(12) 壬午为万历十年(1582),其时王氏56岁,而《汉书》也已送给了儿子。

  王世贞64岁去世,估计逝后时间不长,《汉书》就脱手。他的儿子王士骐也有跋说:“此先尚书九友斋中第一宝也。近为国税,新旧并急不免,归之质库中,书此志愧。”(13)士骐乃世贞长子,字冏伯,万历十七年进士,官至吏部员外郎,亦能文,刚直之士,钱谦益很是揄扬。

  钱谦益(1582-1664)可能是私家藏书史上最有名的人,他的绛云楼冠绝大江南北。《汉书》几经转手,到了他的书架。书中留下了他的数通跋语,由此可知《汉书》的珍异及命运。可以说,此书在钱谦益的生命中是如此重要,连诋毁他的《牧斋遗事》也对它大书一笔,演义为故事: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楼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刦灰。世传牧斋《绛云楼书目》,乃牧翁暇日想念其书,追录记之,尙遗十之三。惟故第在城东,其中书籍无恙,北宋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仅出价三百余金。以《后汉书》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也。牧翁宝之如拱璧,遍属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餐。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书二本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贾心惊,窃喜,因出数枚钱买之,而首页已缺。贾向主人求之,主人曰: “顷为对邻裹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之廿金。是书遂成完璧。其纸质墨色,炯然夺目,真藏书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14)

  故事中记两《汉书》因藏城东而未毁,殆误。《初学集》卷八十五〈跋前后汉书〉云:

  赵文敏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弆二十馀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15)

  熟悉藏书史的人大概会问,大名鼎鼎的汲古阁就在眼前,钱谦益为什么不把《汉书》售与毛氏,而要售与自己的情敌。查《牧斋尺牍》致毛晋的信最多,共四十六首,比给钱曾的还多,但却没有一首言此。幸好,与李孟芳的十三通信中有三通涉及此事。第一通云:“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似写于崇祯十一年)第十通:“岁事萧然,欲告 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即《汉书》),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须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第十二通:“空囊岁莫,百费蝟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办事也。幸即留神。”(16) 但最终未入毛晋手。此似为崇祯十五年岁杪之事,第二年癸未,即崇祯十六年(1643),明朝灭亡的前一年,钱谦益为了应付建造绛云楼的费用,不得不卖掉宝爱的《汉书》与四明谢三宾。陈寅恪先生说,“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17)

  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五“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18)此处黄氏误记,朱承爵当为朱大韶,曾以一美婢换宋椠袁宏《后汉纪》。钱谦益则终以《汉书》换取绛云楼,以供柳如是安居。

  钱氏《有学集》卷四十六又有〈书旧藏宋雕两汉书〉一通云:“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邨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19) 庚寅(1650)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耦,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谘访其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誇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覆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並以斯言谂之。岁在戊戌(1658)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20)

  文中提到的“黄尚宝”,即黄正宾,也是新安人,家素封,以赀入官为中书舍人,与东林党人友善,万历中,因为抗疏弹劾首辅申时行,下狱,削职为民。这件事使他在士夫清流间获得了广泛的声誉,明熹宗继位后,他得以故官起用,再迁为尚宝少卿。牧斋从他手中购得此书,已在他的晚年,书中留存的一枚“黄印正宾”白文方印,印证了牧斋的记录。

  周容《春酒堂文存》卷三〈宋刻两汉书记〉也述及此事,其曰:“戊戌春张新乡招钱虞山先生集藩司署斋,出宋刻两《汉书》,问虞山曰:‘闻是书向属先生藏弆,然否?’先生曰:‘然也。是书原赵吴兴物,故上存吴兴画像,凡十箧,王凤洲司寇鬻一庄以得之陆太宰家,后归予绛云楼中。癸未质千金于四明谢氏。今竟属公耶?’因共展玩,果见吴兴画像撮笠而缦缨。虞山为作文题其后,皈诸佛教,欲以忘得失也。此如目前事。不数年,新乡以文字中孽,死塞外,不知是书所归矣。”(21)

  张新乡即坦公司马,名张缙彦,新乡人,明崇祯四年进士,累官兵部尚书。李自成入京,率百官表贺。后又降清,顺治十七年,因刻《无声戏》,自称“不死英雄”,被流放宁古塔而死。尔时他正在浙江左布政使的任上。此后,钱谦益为张坦公《依水园文集》作序,长至千馀言,陈寅恪先生以为有欲感动张氏,取两汉书还归旧主之意。另:初学集卷八十五所载第二通跋语,牧斋亦尊张氏嘱为之重录,其云:

  京山李維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书法橅颜鲁公。尝语余,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余深愧其言。(22)

  陈寅恪先生又评论说:“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之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23)

  《汉书》归张缙彦后,周容作〈宋刻两汉书记〉的后一部分议论说鸥波道人不应以元装加之汉书,意在讥讽。全祖望《句馀土音》最后一诗〈鸥波道人汉书叹〉亦是此种感慨,诗中有自注说:“谢氏此书后归张坦公侍郎以贡内府,不可复见矣。”(24)前引《牧斋遗事》所说的“居要津者”,也当指内府。王士禛《分甘馀话》卷上说:“赵承旨家宋椠前后《汉书》……钱牧斋大宗伯以千二百金购之新安贾人,复售于四明谢氏……后又归新乡张司马坦公。康熙中有人携至京师,索价甚高。真定梁苍岩(梁清标,1621-1691)大司马酬以五百金,不售携去,后不知归谁何矣。”(25)宋荦《筠廊偶笔》卷下亦详记此书,并说,在张缙彦后,“近已携往塞外矣”。(26)期间又经过什么周折才入内府,因文献缺如,无考。不过王士禛的记载脱漏了从“新安贾人”转到“黄尚宝”之手这个环节,倒是提醒我们在对待笔记史料的态度上应该有所谨慎。

  与《汉书》相关者,除了上述之外,书中尚有几家钤印,如“顾印从德”白文方印、“鼎”“元”朱文连珠印,“伯雅”朱文长方印,“潘印允端”白文方印。顾从德有《集古印谱》传世,潘允端则为上海豫园的创建者,皆可考见,其他人事迹,殆已磨灭。但《汉书》已如上述,却绝非一般之物,它最终进入内府,连乾隆帝都手舞足蹈,兴奋得连跋两通,钤了御玺近十方,还像赵孟頫那样,绘上了御容。他在1744年的跋中说:

  内府藏旧刻书甚夥,而前后《汉书》雕镌纸墨并极精妙,实为宋本之冠。览前人跋语,知旧为吴兴赵孟頫家物,展转流传,一归之王世贞,再归之钱谦益。王钱辈皆精于赏鉴,而爱惜珍贵至比之宝玉大弓,良非虚语。每一繙阅,楮墨犹香,古今至宝,真有神物护持耶?乾隆甲子仲秋之月御题。(27)

  此跋距钱谦益挥泪对宫娥之慨整整一百零一年,令人扼腕的是,神物护持的时间不长,又过了半个世纪,嘉庆二年(1797)十月二十一日晚,乾清宫、交泰殿失火,殃及昭仁殿“天禄琳琅”,前后《汉书》亦被六丁取去。

  “天禄琳琅”专收皇家善本,乾隆四十年(1775)敕撰的书目,在宋版史部类首举此《汉书》,详录题跋印章,并作考证,定为南宋绍兴刻本,为我们悬想其美留下了文字的意象。其时,本数为五函四十四册。按照现在的拍卖价格,至少也要一个亿人民币,这肯定还是少说了。因为近二十年的大陆所有拍品,没有一件可与此《汉书》相比。

  以上就是《汉书》的故事,这个故事于明清间在多大范围之内传播,成为样板,供人追摹,因我见闻有限,无力描画出一个轮廓,仅举一个片断,聊供谈资。

  康熙二年癸卯十二月二十二日(1664年1月19日)渐江大师去世,他的徽州府歙县友人许楚(1605-1676)、程守(1619-1689)等人“相与躬负铧锸,疏林剔柯,漉泥薙草,藏厥蜕于五明之西岩,累峰石而塔之。乡先生王芦人(泰徵)祠部为之作传,蚀庵程子(守)铭于塔门”。(28)朋友们的供品则反映在《十供文》中,共十一件,它们是:

  柴荆旧侣,希慕前风,竞投雅赠,翕臻十供。—宋版《汉书》;扶风伟撰,日月常悬,阅宋迄今,煤鲜楮皎;是用供师配法乘之尊,可以尚论黄农,综涵万典,芝泥玉匣,约束葫芦。—云林书画卷;幽汀寒树,俨置前身,拔俗清言,光韻凌纸;是用供师领行箧之玩,可以携眺孤岑,呼云共赏,澄怀逸峪,舒卷自如。—黄鹤山樵挂幅;邃径疑筇,危峦碍日,望衡九面,蕴岭七奇;是用供师酣众响之观,可以因形媚道,敷趣营思,伸藤数尺,坐收崐阆。—淳化祖榻帖;神犹啸树,姿欲飞鸿,银印冰纹,腾鲜霜素;是用供师阐临池之秘,可以悟超塚笈,远禅山阴,掷笔遥空,红鹅笑笼。—古坑歙砚;犀质坚莹,玉擎中裹,尝留野寺,珍重奚囊;是用供师作偶影之交,可以舒闲林薄,笺注金函,会心吮墨,漫兴驱毫。—梅花瘿瓢;云根内结,寒馥外烝,箕许之遗,降生黟麓;是用供师为饮漱之具,可以对佛餐霜,倾荷取露,曹溪一勺,润遍恒河。—羊角竹杖;楖栗仙胎,龙孙变相,扶携以游,筋骨轻爽;是用供师分济胜之劳,可以访道叅宗,烟装猝办,抗身云上,浩荡千峰。—击子筒炉;博山异式,宣庙名工,色嫩精融,制侔鼒卣;是用供师罗经案之前,可以虔礼栴檀,微温松朮,掩龛开帖,静度心香。—古瓷磬洗;得自园公,全于鉏铧,泑如绀玉,朴灿土花;是用供师于研山之侧,可以净贮山泉,盥澡劳颖,豁目一泓,经旬不宿。—定州蔍根缾;甄作窑胚,几欲化去,历年数百,跃水而出;是用供师寄写生之趣,可以朝摘霜妍,萧疏位置,不辨花名,日咀幽馥。—阳羡匏壶;张洞青泥,徐生妙技,取象山匏,砂光滑腻;是用供师冠瀹茗之器,可以择蓄仙芽,微探汤候,隐流烟客,谈咏永日。(29)

  注意:此十一件宝物,《汉书》列第一,虽非赵氏《汉书》,却透出了它的影响。

  二 《汲黯传》的真伪

  1320年秋天,赵孟頫手抄了一篇《汲黯传》,此传先见于《史记》,后见于《汉书》。写一位生活在公元前二世纪汉武帝时代的社稷之臣,叫汲黯(?-前112),字长孺,他曾经到河内调查火灾,发仓粟赈民,又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主张与匈奴和亲,反对兴兵,他鲠直尽职,轻刑简政,不苛细,有治绩。顾復《平生壮观》记这件作品曰:“《汲黯传》,楷书,稍肥,甚精。董文敏云:小楷特为遒媚,与本家笔不类。”(30) 《墨缘汇观》著录说:“淡黄藏经纸本,乌丝界栏,楷书,法唐人,清劲秀逸,超然绝俗,公书之最佳者。”又说:“卷有项氏收藏印及寅叔、完斋、笪氏、李氏等印。维扬李书楼已经刻石。”(31)

  此卷在安岐身后,又归了秀水唐北枝,嘉庆八年四月十七日张廷济偕葛春屿、戴松门、钱几山曾过唐氏园观览,《清仪阁题跋》中有记。徐邦达先生尝以此卷为标准件,证明故宫博物院所藏赵书《六体千字文》为伪。他说:“《汲》书风骨嶙峋,与《千文》款字对比,高下立判。”他下面说的几句尤当注意:“考《墨缘汇观》法书卷二记赵氏《草书千文》一条中附论此本,以为是俞和伪作,兹与俞书篆录《千文》册相较,确有相似之处,可见安氏正有见地。”(32) 此论为何重要,下面再谈。

  《汲黯传》迭经名人收藏过目,大都以为真迹,但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一是书风,就像笪重光注意到的,结体方劲,类欧阳率更《温公碑》,与本来的面貌有异。一是赵孟頫跋文中所谓的“此刻”,现录之如下:

  延祐桼年九月十三日,吴兴赵孟頫手钞此传于松雪斋。此刻有唐人之遗风,余仿佛得其笔意如此。(据影印墨迹;见图1)

  

图1 赵孟頫小楷《汲黯传》末尾自跋 日本东京永青文库藏

  要解释跋语中的“此刻”,当然要先考虑碑版法帖,(33) 但不论是前人的记载还是现存的实物,我们从不知道在赵孟頫之前有过《汲黯传》碑刻。因此,跋中的“此刻”究竟何指,人们开始猜测,文征明的高见是:

  右赵文敏公所书《史记·汲黯传》,楷法精绝,或疑其轨方峻劲,不类公书。余惟公于古人之书,无所不学,尝书欧阳氏八法,以教其子。又尝自题其所作《千文》云“数年前学褚河南《孟法师碑》故结体如此。”此传实有欧褚笔意,后题延祐七年手抄于松雪斋,且云:“此刻有唐人遗风。”观此当是石本传世,岂欧褚遗迹邪?考欧赵两家金石录,无所谓《汲黯传》,竟不知何人书也。公以延祐六年谒告还吴兴,至是一年,年六十有七矣。又明年至治二年卒,年六十有九,距此才两年耳。公尝得米元章《壮怀赋》,中缺数行,因取刻本摹搨以补,凡书数过,终不如意,叹曰:“今不逮古多矣。”遂以刻本完之。公于元章,岂真不逮者?其不自满假如此。此传自“反不重邪”以下凡缺一百九十七字,余因不得刻本,漫以己意足之。夫以征明视公,与公之视元章,其相去高下,殆有间矣。而余诞谩如此,岂独艺能之不逮古哉!因书以识吾愧。辛丑(1541)六月既望,文征明书,时年七十有二。 (据影印墨迹;见图2)

  图2 赵孟頫小楷《汲黯传》卷后文征明跋 日本东京永青文库藏

  这通跋语在嘉庆二十一年钱泳为齐彦槐摹勒的《松雪斋法书墨刻》中录入,并附有二通文征明的手札,可以想见当时文氏补书的情况:

  承欲过临,当扫斋以伺。若要补写赵书,须上午为佳。石田佳画,拜贶多感,容面谢。不悉。征明顿首复尚之尊兄侍史。

  昨顾访,怠慢,乃劳致谢,愧愧。领得石翁诗草,甚慰鄙念,感何可言。赵书今日阴翳,不能执笔,伺明爽乃可办耳。人还,草草奉复,诸迟面谢。征明肃拜尚之尊亲侍史。(34)

  由此两札可知,尔时,此传在袁褧之手。袁褧字尚之,与文征明同时,《无声诗史》说他“以水墨写生,深悟古人妙处。文嘉谓其人品萧散,下笔便自过人”。(35) 他的更大名气来自刊刻六臣注《文选》、《世说新语》及《四十家小说》等,是出版史上极显豁的人物。

  看来,文征明确曾补写过《汲黯传》,这样,我们再来看他的跋文。他对第一个问题即书法的风格作了解释,自有其理。但对第二个问题即“此刻”的说明却不那么服人了。有鉴于此,同治十二年(1873),冯誉骥(1822-1883)作跋时又给出了议论:

  张青甫《清河书画舫》载:赵文敏有《史记》真本,公自跋云:“此宋人写本十帙,不知的出谁手,而笔法精劲,校雠不苟。予为购而藏之。若夫楮墨之精,藏弆之善,犹馀事耳。大德改元嘉平八日题。”此册为公书汲长孺传,后题:“延祐桼年九月十三日手钞于松雪斋。此刻有唐人遗风,予仿佛得其笔意如此。”按公《史记》跋语虽未明言宋椠本,以鄙意度之,宋椠善本多仿欧阳率更体,所谓“笔法精劲”与“有唐人遗风”者,公所仿佛,其殆此本欤?大德元年在延祐七年前二十四年,则宋本之藏松雪斋久矣。(据影印墨迹;见图3)

  

  图3 赵孟頫小楷《汲黯传》卷后冯誉骥跋 日本东京永青文库藏

  冯誉骥,广东高要人,字仲良,号卓如,书法逼真欧阳询,岭南人多宗之。画仿王翚,亦秀润工致。此处提到的《史记》,检诸张丑写的按语,似是钞本,张丑这样说:

  王氏旧藏宋人小楷《史记真本》一部,原是松雪翁物,计十帙,纸高四寸,字类半黍,不惟笔精墨妙,中间绝无讹谬(原注:宋纸,于明望之,无簾痕。每帙用“旧学史氏”及“碧沚”二印。帖尾有赵松雪楷书题跋)。予镌《史记》时,悉取以证今本之误,乃知昔人所记匏史之异,良非虚语也。(36)

  按:王氏指王鏊(1450-1524),成化十一年进士,官至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苏州吴县人。碧沚为宋通直郎史守之。明州鄞县史氏,在南宋极出名,载于史册者即有十几人,守之即其一。由此跋知张丑亦刻过《史记》。《史记》在明代,刻本甚多,所谓的嘉靖三刻(汪谅本、王延喆本、秦藩本),其中一种为王鏊之子王延喆所刊,时在嘉靖乙酉(1525)至丁亥(1527),论者以为据黄善夫本翻刻,不知参考过此宋本否,惜人所未论。而张丑的刻本,似乎人们连提都未提。但从张丑以“小楷”称此 《史记真本》,当是钞本,而非刊刻者。

  由于上述两个问题的困扰,以至碑帖鉴定大师张伯英(1871-1949)干脆直斥为伪。他似乎没有见过原作,而是通过汪令闻(名廷璋)的刻本论定的。他极力强调,赵孟頫的跋语难于索解,他说:

  所谓“此刻”者,不知何所指,若亦为《汲黯传》,何以不言临,而曰手钞;所谓得真笔意者,得何书之笔意。即此数语,可以断其伪矣。(37)

  这是针对上述的第二个问题“此刻”而言。对第一个问题,他也发表了意见:

  字体方正,与松雪他书迥不类。平远山房(38) 曾刻之。而此刻尤精,墨色深黝,不减内拓。前后皆石仙题跋云:“苍古腴厚,全从分隶得来。原跋有唐人笔意,予谓直合太傅、绍京为一手。”又曰:“松雪书毁誉各半。”昨于市上见一字轴书云:“世好松雪,取其媚也。责以古服劲装可乎?盖帝胄王孙,裘马纤纤,足称其人也。”窃谓为持平之论,今见此又爽然自失。石仙不知何人,谓此合太傅、绍京为一手,可谓大谬。明代尚无此书体,松雪书亦绝不如是重浊。伪此书者,决不在雍乾以上也。其墨迹同治间在周尔墉家,潘曾莹、张之万皆为之跃,未有疑其非赵书者。凡伪书似与不似,皆足以欺人。此种则绝不求似,而赏鉴家均受其绐,一刻再刻,咸以为松雪小楷之至精者,岂不异哉!(39)

  张伯英先生分析得很细,并断为雍乾间人所伪,倘若此,安岐就是第一个大上其当的人,因为《墨缘汇观》正是在乾隆七年(1742)成稿,《汲黯传》收录在内,其时已归他藏弆。这样一位大收藏家,竟走眼到如此地步,连一并为伪的文征明、项元汴和笪重光的题跋都辨析不清,真令人惊诧。

  可是,情况并不简单。早在泰昌元年(1620)嘉平月,董其昌就提到了《汲黯传》。当时他给一个侄孙写《伯夷传》,在跋中说到苏东坡小楷如《归去来辞》等皆赝笔,又有《滕王阁赋》亦赝。还写了封信说:

  顷见项晦伯家有赵文敏书《汲黯传》小楷,特为遒媚,与本家笔不类。元人跋以为文敏见唐人书此传石刻,因仿之,乃轶唐而晋矣。《汲传》颇繁,呵冻难竟,故书《伯夷传》,不知视文敏书若何也?八日叔翁其昌顿首。(40)

  信中提到的项晦伯,系大收藏家项元汴的第四子,名德明,字晦甫,我们很长时间不知他的身份,近年由于汪世清、万木春、封治国等人的努力,他的面貌已日渐清晰。万木春提到冯梦祯曾过项晦甫、项玄度兄弟处看书画,仅四分之一,已足令当今任何一家博物馆艳羡不已。(41) 这当然也包括故宫。其时, 《汲黯传》就藏于晦甫家。至于董其昌所谓的元人跋,大概是误记,可能就是文征明的跋。这通信在两年后即天启二年(1622),为其侄董尊闻、侄孙董镐刻入《来仲楼法书》的第五卷,董其昌那时68岁。值得注意的是,张伯英对《来仲楼法书》评价却甚高,他说:虽云董尊闻审定,实乃董其昌自选,故皆董书之精者。

  因此,即使《汲黯传》是赝品,也当在更早。这让我们想起了蒋士铨(1725-1785)的高论,他在跋李书楼正字帖《汲黯传》时,先从字形上分析,再捉出作伪之人:

  《汲黯传》确是赝本。古人结构中,总有舒徐之气,萦纡顾盼间,极密处却仍然疏宕,二王、虞、褚之书具在,可按也。此本过于整密,如小儿列俎豆为戏,其罅隙处必以食物补填充满,岂复成格。细审之,乃后人学平原《家廟碑》及《韭花帖》而得皮毛者所为,观其起处,用点苔笔,收处瑟缩夷犹可见。

  观彭祖像一帖,乃恍然悟出《汲黯传》即文待诏自书,不特笔笔相似,而所云以己意补百七十九字者,实借松雪自重。前明人好名,作伪每如此,未可被英雄所欺也。(42)

  这样,人们对《汲黯传》就有了两种作伪的看法。但他们都有一个问题,皆未见过原迹。在照相印刷发明之前,《汲黯传》像一切书法一样,只能靠拓本留传。第一次勒石,大概是康熙间扬州李宗礼(1618-1701)所为,收在他撰集的《李书楼正字帖》卷七中,摹者为吴门管一虯,刻者为宛陵刘光旸。郭尚先(1785-1831)——也是一位写欧字的高手,研究碑帖的大师——在《芳坚馆题跋》中评《汲黯传》曰:“松雪自以圆畅者为当家。此传意主严整,是其变体,摹手稍滞,不能得其流逸之韵。停云小楷,自擅胜场,此跋尤佳。松雪之学北海,能于子敬探其源,所以气韵生动,神采明曜。习赵书者须以遒朗求之,若烟视媚行,便无入处。”(43) 这些话也是看了李书楼帖而发,他谈摹手,谈文征明的小楷与跋语,谈如何习赵,看法则与蒋士铨迥异。

  康熙后,《汲黯传》多次刻入丛帖,时间都在嘉庆年间,分列如下:

  1、《平远山房帖》,嘉庆七年刻,李廷敬集,有其跋。

  2、《绿谿山庄法帖》,嘉庆八年刻,唐作梅集,一并刻入文征明、项元汴、笪重光、钱惟乔跋。

  3、《望云楼集帖》,嘉庆十九年以后刻,谢恭铭集,附文征明跋,又附与袁褧尺牍二通。张伯英评此帖说:“元人赵松雪书《汲黯传》、《盘谷序》、《后出师表》、《归田赋》四种,……饶介诸家皆精。明扬士奇……董其昌亦无伪迹。”与前引他对《汲黯传》的审定相反。

  4、《松雪斋法书墨刻》,嘉庆二十一年刻,钱泳集,附致袁褧手札二通。

  近来,又有人提出,《汲黯传》乃赵派书家俞和(1307-1382)临赵孟頫者,这种看法,留待下文讨论。

  结束本节前,我们再对《汲黯传》本身作一简单回顾。

  《汲黯传》,宋淡黄藏经纸本,小楷册页,共10页,每页纵17.6cm,横17.4cm,乌丝栏界,每页12行,行字数16至18不等,凡119行,计1946字,第6页12行197字,为文征明补书。先后经袁褧、项元汴、项晦甫父子、李宗礼、卞永誉(1645-1712)、安岐、钱维乔(1739-1806)、唐作梅、鲍桂生、孙毓汶(1833-1899)孙孟延父子、裴景福(1854-1936)递藏。卷后有文征明嘉靖二十年(1541)跋,时年72岁,项元汴万历三年(1575)跋,编为宗字号,笪重光康熙二十六年(1687)跋,冯誉骥同治十二年(1873)跋,鲍源深(1812-1884)同治十二年跋,孙孟延光绪二十五年(1899)跋。

  《汲黯传》墨迹现藏日本东京细川家永青文库。1941年日本《国华》杂志第51编第10册第317-325页有泷拙庵的短文评介,1974年中田勇次郎编辑《书道艺术》张即之赵孟頫卷(中央公论社出版)第200页有外山军治文,并《汲黯传》全篇与放大版一页,此外未见日本学者的更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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