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包裹的行尸走肉
——夜读《挥扇仕女图》随感
文｜罗晓雪
唐代仕女画，曾经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个空前繁荣鼎盛的璀璨流金时代，张萱周昉等人的绮罗人物画，更是独领风骚、冠绝古今。
然而，从未有哪幅仕女画，能让笔者在赏心悦目之余感到莫名压抑。不敢妄言懂古画，可在这闷倦夏夜里，电脑屏幕上的昏黄画卷幽幽散发出陈旧颓靡的味道，让我不觉怅然若失。
画中那些云鬟钗鬓艳妆丽服的美人，却皆是目光黯淡，像失去灵魂的躯壳。
于是便想起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里的句子：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挥扇仕女图》，又名《纨扇仕女图》，传为唐代周昉绘，绢本，设色，纵33.7cm，横204.8cm，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中央美术学院汉唐美术研究博士徐胭胭在《最美中国画100幅》书中指出：“《挥扇仕女图》这一定名是现代人的重新定名，是对人物状态的描述。”
画中出现的“纨扇”，乃细绢削成，形如满月，亦称团扇、宫扇。西汉班婕妤的宫怨诗《怨歌行》曾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一句，而此画亦借用诗中“秋扇见捐”的典故——红颜未老恩先断。失宠的旧人，便如秋凉后被遗弃的扇。
全卷所画人物共有十三人，从其衣着特征分析，应为九名嫔妃，两名宫女，以及两名身着男装的女官。
根据清代《石渠宝笈续编》所载，此画分为“独憩”、“对语”、“围绣”、“挥扇”“执帨”、“行坐”六段（也有研究者将其分为“挥扇慵坐”、“端琴解囊”、“临镜理妆”、“对案围绣”、“闲憩攀谈”五段），这使我想起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麿的《青楼十二时》 系列。同样是表现女性日常生活的佳作，而这《挥扇仕女图》将不同场景融合到整幅画卷中，以平列式构图，如此构思布局似乎更为精巧绝妙。
作者周昉所处的时代，历经安史之乱的浩劫，盛世繁华日渐衰微，已不复昔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辉煌。因此他笔下所构建的后宫三千佳丽众生相，也不免带有一丝浮华奢靡、醉生梦死的味道。
张彦远形容他的绘画“衣裳劲简，采色柔丽”，元人汤垕评价他“作仕女多秾丽丰肥，有富贵气”，从其创作风格来看确实如此。
这幅工笔重彩的《挥扇仕女图》，设色鲜妍典雅、明艳富丽。它以朱红为主色调，配以乌黑、金黄、青绿、灰紫等色，冷暖对比强烈，充满错彩镂金之美，宛若魏绍恩《淫红尘》歌词意境：
“蓝缎玉绢金丝相衬，翠绿刺激瑰红迷魂。
桃杏艳渗青葱纱印，透亮透花透情图纹。”
而观其用线，则是圆劲工细、婉转流畅，每个人物的姿容体态皆被描绘得格外细腻生动。她们身上的衣纹褶皱线条，类似“铁线描”的用笔特点：“笔势转折刚正，如以锥镂石，挺劲有力。”
众所周知，唐代女性发式服装种类繁多，通过此画亦可略窥一斑。譬如画卷右首持扇慵坐的妃子，头戴莲花冠，上穿红色襦衫，下着粉底绿团花长裙，轻软披帛旋身环绕，雍容明媚，恰似王维笔下“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的牡丹。她左侧的女官头戴幞头，身穿灰紫窄袖盘领长袍，腰束朱带，正手摇金凤鸾纨扇为其消暑。这种女扮男装的造型清雅俊逸，令人耳目一新。
而其他几名着襦裙披帛的女子，亦各具风姿。其中我尤偏爱画卷最左边倚桐而立者，她容色清雅脱俗，眼含幽怨凄惶，与电影《倩女幽魂》里王祖贤扮演的女鬼聂小倩隐约有两分相似。
著名画家邱汉桥曾说：“作者出入贵族门庭，十分熟识当时的绮罗人物，故其所画真实生动，深刻入微，给人以视觉享受的同时，颇能引发无限联想，不尽情思。”
怀着这种联想和情思，我细细品读此画良久。最觉触目惊心的，是作者在画中所运用的黑与红两种颜色。黑，是美人们的如墨青丝，细细梳成了抛家髻、堕马髻、垂练髻、椎髻……风鬟雾鬓，仙姿缥缈。
红，是她们的衣衫裙裾。是石榴裙的红，宫花寂寞红。是火，是血，是满腔热情燃尽后的灰烬。
暮去朝来，花开花落。这金碧辉煌的寒冷宫阙，葬送了多少妙龄少女的青春。时钟仿佛静止停滞，今天、明天、后天都没有分别。
无数嫔妃宫娥，被禁锢在幽暗狭小空间里，唯有轻摇纨扇、弹丝吹竹、描龙绣凤、对镜理鬓眉，借以消磨漫长光阴。她们就这样在陈旧腐朽的空气里一寸一寸老去，红颜萎谢性灵荒枯，没有自由，没有希望。
因此这些唐代宫廷仕女们，脸上纷纷写满了寂寥落寞，像一具具绮罗包裹的行尸走肉。这其中，或许也隐藏着作者周昉对于渐行渐远的大唐盛世，那份难以诉说的追悼与叹息吧。
就如宋代苏辙《周昉画美人歌》所言：
“梦魂清夜那复追，老人衰朽百事非。”
附：
《纨扇仕女图》这幅画卷引首为乾隆皇帝题“猗兰清画”四字。签条由乾隆亲笔御书“唐人纨扇仕女图内府珍藏”字样，盖有30余方鉴藏印，包括著名收藏家梁清标的“蕉林书屋”，清高宗的“乾隆御览之宝”“古希天子”“乾隆鉴赏”“韩世能印”“韩仲子氏”等鉴藏印章。
作者周昉（生卒年不详），字仲朗、景玄，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唐代著名画家。他生活在中唐时期，出身仕宦之家，“传家阀阅”之门，父祖曾任藩镇节制。他亦曾先后任越州、宣州长史。
他能书，擅画人物、佛像，尤其擅长画贵族妇女，容貌端庄，体态丰肥，色彩柔丽，为当时宫廷士大夫所喜爱；是中唐时期继吴道子之后而起的重要人物画家，当时有名的宗教画家兼人物画家。早年效仿过张萱，后来加以变化，别创一体。周昉创造的最著名的佛教形象是“水月观音”。
周昉的佛教画曾成为长期流行的标准，被称为“周家样”。传世作品有《簪花仕女图》卷、《挥扇仕女图》卷、《调琴啜茗图》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