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黄牛

李春伟

近日因工作需要，我爬到广东清远抽水蓄能电站所在的大山山顶，名叫甘竹顶。山势陡峭，少有人迹，所以沿途水草茂盛。虽时值初冬，但是南方的冬天依然是遍山碧翠，只是碧翠的青草下面，衬着一层厚厚的枯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我家的老黄牛，我家的老黄牛最爱吃这样的草了。

一九八一年生人的人，也算是地道的80后了，但是我这个80后，却吃了70后的苦。因为老家沂蒙山区本身在全国属于贫困地区，我的父亲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身无长技，还供着我和妹妹两个学生，日子过得比村里其他大部分人清贫的多。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吃得起白面了，只有我们家还在吃地瓜面的煎饼。把地瓜干提前用水泡上，第二天天不亮我和妈妈去村头的石磨那里推磨，把地瓜干磨成糊糊，用盆装着，端回家去摊煎饼。用地瓜面摊的煎饼很硬，咬的时候扎舌头，咽的时候扎嗓子。那个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吃上用小麦磨的白面做的馒头和煎饼。而那是我父亲的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头自己家的耕牛，按照自己的计划犁地。听父亲说，他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家里像样的东西就是一架独轮车和一个竹篓，用家贫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虽然还没有到笑话里面讲的一家人穿一条裤子的程度，但是确实没有什么生产资料，更不要说是一头耕牛了。

没有耕牛，地总是要耕种的。父亲只能借别人家的耕牛。但是牛没有白借的，父亲没事的时候，要帮别人家干活，农忙的时候也得先把别人家地里的活干完，耕牛才能腾出来借给我家用。所以每年的农忙季节，父亲相当于忙了两季，先干别人家的，再干自己家的。土地对农民来讲，就像自己的儿女一样，怎么悉心照料都不过分。但就因为父亲没有耕牛，在最佳的耕种季节，忙活在别人的农田里，不知父亲心里有多少无奈啊。

终于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买回来一头牛，不过当年还不能犁地，只是一头小牛犊。这也让我们全家兴奋了好几天——终于有自家的牛了！从此，割草喂牛成了一件让我很快乐的事情。

每天放学后，带上镰刀，用自行车驮着妹妹，到野外杂草茂盛的地方割草。我害怕蛇，所以让妹妹拿一根木棍在前面抽打草丛，目的是吓跑草丛里面的小动物，尤其是蛇。我和妹妹把这种驱赶蛇的方法称之为“打草惊蛇”。妹妹在前面打草惊蛇，我就在后面割草。牛爱吃什么样的草，我非常清楚。割上一麻袋，就和妹妹回家去了。看着牛津津有味的咀嚼，儿时的我也能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成就感。暑假是我突击割草的季节，每天骑车出去几次，割回来的草，牛一时吃不完，就摊在院子里晒干储存，以备雨天。每个假期我都割一个大草垛。

家里有自己的牛了，父亲完全可以按照季节和雨水情况，选择最佳的耕种时间了。

当我读中学的时候，妹妹也读初中高年级了，家里经济条件越来越困难了。记忆中每次要学费，都会把父亲为难的在院子里呆坐一下午，然后鼓起勇气四处借钱。很多亲戚朋友都劝我父亲，说：只让儿子读书就行了，别让闺女上学了。丫头嘛，早晚是人家的，读两年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丫头读书多了有啥用嘛？！让闺女出去打工，补贴家用，日子也不至于这么困难。你看看某某家的闺女，早就不上学了，现在在青岛打工，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呢！即使你现在咬牙供两个孩子上学，也不一定就真能考上大学，你没看看我们一个县城一年才考上几个大学生啊，即使以后考上了大学，你也供不起啊！

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基本的意思就是说我父亲太不自量力了。一个庄户人家居然让两个孩子上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无论大家怎么说，也没有动摇父母让我和妹妹读书的决心。虽然当时我不清楚我和妹妹上学的钱是找哪些亲戚借来的，但我知道家里早已经债台高筑了。一个落后山村的普通家庭供一个学生上学的代价几乎是牺牲父辈一代人。何况我们家是两个学生啊。那时进城打工热，村里面像我这么大的小伙子都在青岛或者济南等大城市打工，每个月能够给家里寄点钱。我和妹妹除了不能挣钱，还要花掉很多钱，所以家里的状况和别人家的差距越拉越远。非常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学校要学费，父亲又坐在院子里发愁。我在旁边看着也很揪心。就跟父亲说我不念书了，我要出去打工去。这话我说第一遍，父亲没有反应，我又重复了一遍。父亲突然暴怒，抄起手边的棍子就揍我。说这么难我都没有让你退学，你自己还敢说不上学了？！自此，再也不敢提出去打工的事情了。父亲在实在凑不够学费的情况下，狠心把牛卖掉了。我和妹妹知道此事后，甭提多难过了。所幸买牛的人家离我家不远，他们买去也不是屠宰的，而是犁地的，这让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牛是通人性的。山村里的牛都栓在门口的大街上。我每次从我喂大的黄牛面前过，他总是表现的非常亲昵，我能感觉到。从此我家又回到了没有牛的日子。

再后来，我和妹妹陆续考上了大学，整个小山村都震惊了。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太罕见了。而我们家能出两个大学生，更是史无前例的。一个赤贫的农民，把两个孩子供进大学，父亲倔强地完成了这一奇迹般的使命。然而下来的路将会更加艰难。

在大学里，虽然我和妹妹的学杂费和住宿费都是靠国家助学贷款，但是仅我们两个的生活费家里也实在无力承担。父亲只能在农村信用社贷款，寄给我和妹妹当生活费。父母在家的生活的清苦的程度，现在想来也会让我这七尺男儿落泪。有一次父亲去赶集，在卖猪肉的摊位上想买两根排骨解解馋，排骨都拿在手里准备付钱了，看到借给我们家钱的一位亲戚也在旁边。父亲脸都红了，想着咱欠人家的钱还没有还上，怎么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买排骨呢，这不是招人家闲话嘛。到最后，父亲也没有买那两根排骨。在那个岁月里，两根排骨对父亲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这个时候，农村生产的机械化程度已经很高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农用车，既能犁地又能运输，非常方便。一台农用车的价格大约是五千元，我一个学期的费用。父亲自然是买不起的。于是我们家的农业生产成为全村最落后。没有达到机械化，也没有畜力可以借用，只能靠父亲人力拉车了。收麦子的时候，用地排车（一种比较原始的人力运输工具）装麦秆，麦秆在车上垛得满满的，根本看不到父亲瘦弱的身体在前面拉车，只能看到一大垛麦秆在路上缓缓移动。有人跟父亲说，买辆车吧，只要看到用地排车拉东西，不用问，肯定是你啊。父亲也只能苦笑一下。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年好过，月好过，就是日子难过。父亲在那个艰难的日子里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我有时连回想的勇气都没有。苦难的岁月早晚会过去。我和妹妹相继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慢慢挣钱把家里的外债还清了，银行的贷款也还了。全家人都深深的松了一口气——难过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好日子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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