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心一程雪

风一程，花一程，雪一程，月一程，一路走来，终于能坐一坐，看一看，赏一赏，笑一笑。

一程雪，从深远来，落下，素净，染着月色，一身风霜，面容祥和，指尖滴下不为人看见的忧伤。

我在文字里“画”一幅画，画到尾，画出一尾鱼。之前，我在画花影，花影是钓饵，结果我刚一画好，鱼就把花影衔走了。还好，画上我早画了几个老农，憨相站在我面前，问了我几句话。话是问我坐水塘边干什么，我说钓鱼，拿什么钓，我答花影。

没有鱼，也没有花影，最后老农也含笑而去，剩下我一人，静坐一画，留出空白给一尾见不着的鱼和花影。

仿佛人生百花开尽，客心归来，静静走进一幅画里，孤坐庭院，或山前，看冷清清的风，吹来吹去，心头最后一枝花也落尽，但眼角仍有安逸的笑。

那处空白，如同人生终于走到的静处，因此应该调上稀世的色。调什么，白最好。什么白，象牙白，羽白，乳白，都不好，那里至少有白云空悠悠的闲，或者远山跑野云的轻。可是还不够，要加一点凉，薄薄的，再带点不惊扰的喜，外贪心要一丝的暖——纱笼出的白，雾绕出的白，都好。

这样的白，是若隐若现的往事，是人生的留白，是禅机，是心境。

眼前出现苏幽莲画的那些莲，有一些阔美气象，又收敛着缓缓的静气，画面上恰当地浮动着月白色，不，记忆中不仅仅是月白的朦胧，还少了点闲愁与寂静的忧伤，是不会过分惊扰你的一片。于是找来画看，画上有一种素白色笼着，那种素，那种白，似乎有着说不尽的凄美况味，但又叫人说不清。于是，想再画一尾鱼，衔走那素白色去偷偷看看，到底那是一种怎样的白。

此时抬眼窗外，深冬了，该下雪了。听说这应该是第三场雪了，前两场，看似纷纷扬扬，转瞬便没了。深冬是令人欣喜的，因为一个“深”字。庭院深，杨柳堆烟几许；夜静深，无风莲叶响；山空深，清泉石上流。而冬天枯瘦，凄荒，但一个深字，突然有了意趣似的。仿佛人在此季，是深藏大地的一块根茎，没有枝，没有叶，藏着些春水，清露，夕照，虫鸣，然后做一个安逸静心的梦。

而人一生，似一个旅人走过，走在一份深意里。风一程，花一程，雪一程，月一程，一路走来，终于能坐一坐，看一看，赏一赏，笑一笑。喜乐与哀愁，在这一份深里，都淡成云影，一墨托于远山尖，挂着，然后被岁月的某一场风，吹尽。

心上一瞬袭上一层凉意，恍觉那种白，就是一程雪了。是的。正如我喜欢的那首诗里说的，雪是从某一个朝代出发，一路不知换了多少快马踏破多少铁鞋，最终，把青丝跑成白发，把眼前跑成天涯。这一程雪里，有着怎样的深意，怎样的老意！雪一落，一地白，一切都静了。花，静在画中，你静在往事里，我静在回忆里。

那处空白，也许还留着少年的一份欢喜或哀愁，是梦境般的白；最后就是一阵雪，素美妖娆，带着凄清，凛冽。不能再画别的了，画一弯眉眼，几株柳，一座听雪草亭，都不妥帖，仿佛过分与往事牵扯不断，仿佛不能安心当下，有着不情愿的憾。

我们都有这样一幅世外的画，我们在画上，春水煎茶，夏荷成风，秋雨弄琴，冬雪吟诗。但总有一处留白，是走过千山万水，百转千回，静静与自己，与记忆相处的地方，是自己对草木，日月，山河，或者对一个人的一份情谊。而一程雪，从深远来，落下，素净，染着月色，一身风霜，面容祥和，指尖滴下不为人看见的忧伤。

最终我所盼的，不过是一座空山，寂静作响，一画留白，落一程往事的雪。如此，静静为此后人生，染上点薄凉，粘上点清香，惹上点暖意。

所有的尘烟，留在尘世，所有的热闹，留在人群。留白的空处，就让它像《莲心曲》里唱的那句“本无所染，明妙坦荡”，就让它落下一程雪的清寡与素白，不相语，不相闻，静静覆盖着，捂着不语情深的往事，捂着你越来越模糊但温暖的脸。

文/白音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