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日，“亚洲漆工艺交流系列活动”在缅甸蒲甘漆艺学院拉开了帷幕（图1），中国及日、緬、泰、越等国代表约百人参与了学术研讨或见习考察。笔者接到日本方邀请之后，随即串联上海大学金辉教授组团赴缅，意在考察缅甸漆器工坊和其他手工工坊，以全面了解东南亚天然材料手工工藝留存情况。
图1：亚洲漆工艺交流活动中国代表团
系列活动开幕之初的首要项目是“亚洲漆器展览”。展厅外，缅方特制的蒟酱漆供物器高高矗立，与楼比高，可见缅方为此次活动所作的精心准备。缅甸随处可见的蒟酱漆供物器成为展厅靓点，缅文书为“Rice Bowl”。我见供物器，造型取法中国战国秦汉盛放果品的“豆”，五代江南流行的多腿几案造型被用在束腰部分（图2）；展品中黑质黑纹的蒟酱漆盘，只刻纹，不填色，中心装饰螺钿小花，尤见清雅可爱（图3）。
图2：缅甸蒟酱漆供物器
图3：缅甸黑质黑纹嵌螺钿蒟酱漆盘
自从11世纪缅甸建立起历史上第一个相对统一的王朝并且定都蒲甘以来，蒲甘成为缅甸漆器的主要产地。今天的蒲甘，漆器作坊星罗棋布，据介绍，从业者有千余人。其难能可贵在于：坚持天然材料纯手工制作，至今广用于缅甸平民的日常生活，蒟酱、箔绘漆器刻绘精美，风格独特，马毛胎蒟酱漆碗轻薄柔韧富有弹力，实为全世界独此一国的杰出创造。学术研讨结束以后，中国代表一行16人用两天时间，考察了蒲甘三家漆器工坊与工坊外商场商店。
第一家作坊叫Bagan House，女主人Maw Maw Aung是家族制作漆器的第四代传人，经常出境举办展览。只见工人在宽阔的高台上低头刻绘（图4），砖砌地窨规模很大，卖场环境优美雅致。第二家作坊主是缅甸漆工协会主席Ever Stand。作坊内，也有宽阔的高台、正规的地窨（图5）、成群的工人，作坊外，有颇具规模的卖场。作坊主女儿Mala将漆器制胎的复杂流程浓缩在一只大碗上（图6），将蒟酱工艺流程、箔绘工艺流程各浓缩在一块漆板上，并且将涂色未清洗的蒟酱漆器与清洗余色以后的蒟酱漆器拿在手上向我们讲解工艺。
图4：Bagan House漆器工坊
图5：Mala漆器工坊内陆窨
图6：一只大碗就浓缩了漆器制胎的复杂流程
第三家作坊女主人是英国人维罗妮卡（veronica gritsenko），在缅甸做漆器产业长达二十余年。作坊隐在村庄柴门之中，条件最为简陋：凉棚下有三座高台：一台上，工人在卷制竹胎；一台上，工人在打磨漆坯；一台上，工人在刻纹；工人蹲于地面刷漆，窨房只是地面挖坑。女主人赤着双脚大汗淋漓，在干旱无雨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扇的穷乡僻壤指挥工人劳作，甚至要爬上七倒八歪的竹架上去如干厕，令我油生敬意，于是赠她拙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她大喜过望，立即赠我工坊产品（图7）。与所买其他两家工坊作品详细比照，更证实我对缅甸蒟酱漆器分别相当于中国两大类工艺的判断。
图7：英人维罗妮卡（veronica gritsenko）漆器工坊
现具体分析各作坊工艺异同如下。
各工坊所见相同在于：缅甸工匠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形成了固定的漆器手工作业线。除刷漆外，工匠在开敞凉棚下的砖砌高台上操作，器物髹漆以后都下地窨。这也许因为高台和地窨可以有效地隔开地面酷热吧。各作坊制品都是生活用品并且都是劈篾成胎。用快刀将当地竹节间距很长的竹子劈成竹篾制为胎骨，有编粗篾、细篾成篮胎，有劈篾卷为胎骨而于收口处扣榫，有以细竹篾编马毛成胎（图8）。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没有旋床，工人仅凭手指快速旋转，就徒手卷出大小圆碗甚至复杂造型的供物器等圆形器皿（图9、10）；也无法想象是女工仅凭手摇木机旋转，将一根根马尾毛编入极薄的竹篾，成为轻薄如羽的圆形马毛篾胎（图11）。胎骨打底（图12）以后下窨。打底窨干的胎骨不用磨石磨平，而用刀将卷篾胎凸起刮平（图13），再重新打底，窨干，刮灰，涂三遍推光漆并且每遍下窨等待干固再研磨退光。工人不再如缅甸古法用手涂漆而改用漆刷作大面髹涂（图14），再用手髹涂旮旯并且用手刮灰（图15）。三遍漆髹后待干固，用磨盘将木化石研磨成细粉，手蘸细石粉对退光以后的漆面进行推光（图16）。
图8：粗细不同的四种篾胎
图9：工人劈竹篾、徒手卷出篾胎圆碗
图10：手工卷篾而成的复杂造型
图11：工人手摇木机旋转编成轻薄如羽的马毛篾胎
图12：工人用生漆对卷篾胎打底
图13：工人将打底窨干的卷篾胎凸起刮平
图14：工人用漆刷作大块面髹涂
图15：工人用手刮灰
图16：手蘸细石粉对退光以后的漆面推光
两家作坊“蒟酱”工艺是：男熟练工凭记忆在黑推光漆面自由刻出大象、卷草、佛教人物故事等民族传统的图案骨式，女工在图案骨式内移动刀具快速刻出短细之纹（图17、18），其法类似中国明代南方刻细纹再细划刷丝的戗彩。缅甸蒟酱形成了与戗彩不同的工艺程式与花纹程式，一般需要刻纹三次：第一次刻纹后整体涂红色颜料，第二次刻纹后整体涂黄色颜料，第三次刻纹后整体涂绿色颜料，每填一色干后，都要用湿布揩洗去线纹以外溢上漆面的颜料（图19），最后，显现出红、黄、绿色花纹（图20）。其刻纹精细之至，工序周转极耗工时，成品售价不及中、日同工时手工漆器价格的十分之一。手摸两家蒟酱产品，皆纹低于质，即花纹低陷于漆面。扩而大之，笔者所见缅甸各旅游点所售蒟酱漆器皆纹低于质，类似中国戗彩。
图17：缅甸蒟酱刀具
图18：女工在图案骨式刻短细之纹
图19：每填一色干后，都要用湿布揩洗去线纹以外溢上漆面的颜料
图20：刻第一次后整体涂红颜料未清洗与刻三次、涂三种颜料揩洗干净的成品对比
英人维罗妮卡作坊所制蒟酱漆器，则与上述两作坊所作、缅甸各旅游点所售不尽相同。一是题材创新：不用缅甸传统题材而由英人设计花果禽鸟适形图案；二是恢复了填漆磨显古法，三是着色不是平涂而是随物渲染浓淡。工人以漆碗举例说，这只漆碗先完成了刀刻花纹线廓、刻陷线廓以外的漆地填以红漆磨平推光的工序，继而完成了黑花上细划刷丝的工序（图21），只待刷丝纹内戗色渲染为出现彩色图画（图22）。刻陷漆地填漆磨平推光，中国称“镂嵌填漆”；细划刷丝戗色成画，中国称“戗彩”。也就是说，比较上述两作坊刻纹内分次平涂三色揩净而为程序图案的“戗彩”，维罗妮卡作品先以镂嵌填漆制为主花，再加之以戗色渲染。因为比一般作坊多出了填漆磨平推光渲染等程序，且件件皆是原创，融入了西方审美的元素，所以，维罗妮卡作品售价为缅人作坊蒟酱漆器的10倍。笔者在展会看到一幅维罗妮卡用镂嵌填漆加戗彩之法制成的花鸟漆画，鸟羽松动，花叶娟秀，清新扑面，耗工极巨，全无繁缛堆砌之弊，叹为佳绝！可惜参会者乏人在意她作品异于流水线作品的独创特色和工艺特色，维罗妮卡知音寥落！
图21：维罗妮卡作坊已完成镂嵌填漆细划刷丝工艺尚待填色的半成品
图22：维罗妮卡作坊用镂嵌填漆加戗彩之法制作的原创漆器
笔者在缅甸古董店看到一件残破的马毛胎蒟酱漆碗，残破处每道工艺程序清晰可见，手摸纹质平滑，并非花纹低陷（图23），可证镂划线纹再填漆磨显成花的“蒟酱”工艺确曾存在。缅甸人介绍蒟酱漆器时，几乎口径一致说是漆面镂划线纹再填漆，亦可证镂划线纹再填漆磨显成花的蒟酱工艺确曾存在[1]。而据笔者考察亲见，缅甸蒟酱漆器已经不再遵循刻陷漆地填以红漆磨平推光的古法，普遍做法类似中国明代南方刻出细花再细划刷丝的“戗彩”，稍有漆器常识的观者都明白，阴纹内填的若是漆，溢上漆面的“漆”用蘸水湿抹布是绝难揩净的。笔者《<髹饰录>与东亚漆艺》在“镂嵌填漆”“戗彩”条补说之中，各各记录了缅甸蒟酱工艺，考察之后，笔者心底才真正落实。
图23：缅甸古董店刻纹后填彩漆磨显、纹质齐平的马毛胎蒟酱残漆碗特写
笔者查找中国典籍，“蒟酱”初见于[东汉]荀悦《汉纪》[2]。[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记：“蒟酱，荜茇也。生于蕃国者大而紫，谓之荜茇；生于番禺者小而靑，谓之蒟焉。可以调食，故谓之酱焉。交趾九眞人家多种，蔓生。”[3][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记录更清楚：“时珍曰：蒟酱，今两广、滇南及川南、渝、泸、烕、茂、施诸州皆有之，其苗谓之蒌叶。蔓生依树，根大如筯。彼人食槟榔者，以此叶及蚌灰少许同嚼食之，云辟瘴疠，去胸中恶气，故谚曰，'槟榔浮留，可以忘忧。’”[4]可见，“蒟酱”连同嚼槟榔果与石灰的习惯流传中国西南已千百年，“蒟酱”工艺应该率先流传在中国西南。
《髹饰录》“镂嵌填漆”条下扬明注“又一种有黑质红细文者……其制原出于南方也”，贵州大方杨少先厂长撰文说，“明代大方漆器多半是经过镂划、剔刻后或填漆……装饰纹样多为异禽怪兽，界廓之处以细密的折曲线如弧线纹、旋转谷叶纹、平行条纹、藻蔓纹、叠云纹、粟斑纹及花卉等作衬托” [5]，清代贵州有一种黑质红细纹的漆器，“鐻车铁笔，花鸟赋形，斫轮承蜩之技也；雕虫镂卉，运斤成风，崔青蚓、边鸾之手也”[6]。明清中国西南黑质红细纹的镂嵌填漆工艺，至今流行于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聚居区域，图片见存于《中国现代美术全集·漆器卷》。沈从文先生曾经在昆明文庙街、民权街地摊买得大小不同约十件漆器，说“这类漆器在记录上虽通称它为'缅盒’，本地人却叫'耿马盒’，似乎属于耿马土司区产物。但……问及当地人，却绝不能生产那么繁复多样的东西。”[7]耿马，音同キンマ-タ。沈先生未调查“蒟酱”工艺，以讹错讹将昆明人称“キンマ-タ盒”误听为“耿马盒”，他自己也知与耿马土司区其实绝无联系。由上看来：是中国西南黑质红细纹的镂嵌填漆工艺传到缅甸，近代，缅甸蒟酱漆器又销售到了昆明。东亚文化就是这样，交流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缅甸“箔绘”与中国“描金”都用金银箔粉制为漆器上的图像，不同在于：缅甸漆器上的箔绘在过稿（置目）以后，先以树胶加三倍水加些许雌黄颜料调匀，涂满无金象的空白部位，待干以后，用漆打金胶，贴金，下窨。待金面实干，用水清洗此树胶，空白处有胶水隔离而金箔不附，无胶处金色花纹便清晰显露了出来（图24、25）；中国漆器上的描金则于画漆象贴金后下窨待干。缅、泰箔绘漆器不画折枝花卉，金象满密，图案性大于绘画性，金象面积往往超过黑地面积；中国漆器上的描金花卉多为折枝花，画面空灵活泼，黑地面积远远大于金象面积。
图24：缅甸箔绘工艺流程图
图25：上海大学研究生钱学强见习箔绘漆板
笔者在缅甸工坊看到的漆器工艺还有：嵌蛋壳平脱，与中、越同类工艺并无不同（图26、27）；贴金，与中国同类工艺同样先打金胶再贴金箔，金箔开张甚小且较中国飞金稍厚（图28）。在缅甸金箔商场看到的漆器上工艺则有：犀皮漆盘一对，起花细密，严守格法（图29）；磨显填漆漆盘一对，起花后罩漆磨显成花（图30）。在缅甸宾馆博物馆古玩店看到的漆器工艺，以沥粉堆金为常见（图31）；宾馆大堂陈列有麒麟形漆琴，残破处可知其为木骨皮胎髹涂天然漆，天然漆宝光清晰可见。展会上有缅甸展品黑质识文漆板（图32）此种工艺，在中国又加装饰，演变为宁波泥金彩漆和厦门漆线雕，黑质识文在中国反成少见。
图26：工人在漆胎上贴蛋壳
图27：工人将蛋壳图案磨显出漆面
图28：工人在为漆杯贴金
图29：缅甸犀皮漆盘
图30：缅甸磨显填漆漆盘
图31：缅甸沥粉堆金南瓜漆盒
图32：展会上缅甸黑质识文漆板
缅甸11日考察之旅，我看到喧嚣纷乱、向着工业化飞奔的地球村里，竟有这样一个国度，人们不紧不慢地满足于他们的自然生活，坚守着他们如此耗工费时的天然材料纯手工工艺，令人感觉这个国度游离在地球村飞速节奏之外。从展会展品和作坊产品可知，中国《髹饰录》记录的“识文”“戗彩”“镂嵌填漆”等工艺，如今或见存或流行于缅甸，在中国成为鲜见。缅甸天然材料慢节奏生产的手工工艺，比较越南、泰国、柬埔寨手工工艺未受化工材料侵害，也少受商业氛围污染，给精神疲惫紧张的现代人以情感的慰藉和审美的愉悦。我终于用20年跨度，圆了东亚各国(日、韩、缅、越、泰、柬、印尼、古琉球等)及南亚印度漆器工艺考察之梦。
[1] 参见笔者《镂嵌填漆源流考》，台湾《故宫文物月刊》1999年总191期。
[2] [东汉]荀悦《汉纪》，不标页码，对“蒟酱”未作解释。
[3] [晋]嵇含《南方草木状》，宋刻百川学海本，卷上，第2页。
[4]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73册，卷14，第47、48页。
[5] 杨少先《大方漆器史》，载于《贵州轻纺志通讯》（内部油印资料）1988年2月。
[6] [清]田雯《黔书》，见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重版，卷下，第41页，“革器”条。
[7] 沈从文《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沈从文全集》，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２７卷，第２０页。
*本文发表于台北《故宫文物月刊》2018年3月号总第420期。如欲参考、引用，请参阅原文。
作者近影（2018，维也纳）
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浙江省博物馆聘任专家，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副会长。专著有：全国高校教材《中国艺术史纲》《中国艺术论著导读》《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国家出版项目《<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中国传统工艺集萃·天然漆髹饰卷》《中国工艺美术全集·江苏卷·漆艺》；校勘解说研究有：《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髹饰录>图说》《<髹饰录>析解》；主编并著全部文字有：《南京民国建筑艺术》《扬州建筑雕饰艺术》《江南建筑雕饰艺术·徽州卷》《江南建筑雕饰艺术·南京卷》；并有史类专著《江苏手工艺史》（待版）《扬州漆器史》，文集《长北漆艺笔记》、自传《飞出八咏园》等。专著《中国艺术史纲》初版获“全国高校2006-2009年人文社科优秀研究成果二等奖”，专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获第四届“中国政府出版奖图书奖”“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等多种奖项，专著论文获1994、1997、2016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奖”、2000年“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2001年“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2008年“南京市文艺奖银奖”、2011年“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奖”、2014年“中国高等教育学会美育专业委员会优秀美育著作一等奖”，并获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美术委员会“突出贡献奖”、江苏省文联“艺术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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