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理寓物内 的第 6 篇文章
考古学与未来
我们常常自豪地宣称，在世界五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华文明绵延不断，其他的早期文明与其后来的历史进程一般没有直接联系，大多是一些断了源头的文明。而世界上止步于酋邦阶段的远古文明更是不计其数，比如中国的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三星堆文化与红山文化，中美洲的奥尔梅克、英国的巨石阵、太平洋中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早期文明社会就像流星一样在历史的长空中划过，突然消逝在深邃遥远的过去，留下了壮观的遗迹和令人遐想的悬念。于是，人们提出种种解释来猜测它们的来龙去脉，甚至把一些史前文明看作是外星人的杰作。
余杭反山墓地1986年夏季发掘时的坑位。这片墓地是良渚文化中期最高等级墓地之一，曾出土近千件精致玉器（图片 | 中国国家地理）
对这些消逝文明的探究，由于人们不清楚当时的各种具体情况，常常将它们的崩溃归因于外来因素，如战争、入侵、洪水等灾难性事件。以为早期文明的崩溃是因为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社会机制十分脆弱，对环境和灾难的应变能力有限，以至难以抵挡各种突发事件。当然，早期文明一般会比现代文明社会受到更多的制约，无法预见并难以控制诸如人口增长、环境退化、宗教信仰及内外冲突等因素，常常会成为这些早期文明潜在的致命弱点。但是，考古学研究表明，在许多早期文明崩溃的案例中，人类自身往往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认识也引起了这样的思考：当代工业文明具有巨大的科技力量，但能否从根本上避免古代文明那种轮回和崩溃呢？俗话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同样，考古学对古代文明崩溃的研究，也可以为当代文明的走势提供有益的镜鉴。
古代文明的崩溃
长期以来，考古学家对玛雅文明崩溃的阐释有许多不同观点。主要包括生态因素、自然灾害、环境和刀耕火种农业内在的局限性、疾病传播、出生率的性别比例失衡、过重的赋税导致阶级矛盾加剧和内部动乱，以及玛雅贵族从墨西哥中部引入雇佣军导致军事化和世俗化、意识形态改变导致道德瓦解、来自尤加坦北部的墨西哥人入侵等。直到以瑞士地球化学家豪格为首的一批学者对委内瑞拉北部卡利亚河谷盆地未受扰动沉积物中的块状钛含量进行了分析，玛雅崩溃之谜才算找到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玛雅建筑物上的雕刻装饰物，模式和表达的内容十分复杂（图片 | Pinterest）
玛雅建筑物上的纹饰解读步骤，New world, New Worlds: Visual Analysis of Pre-Columbian Pictorial Collections，April 2011，Communications in Computer and Information Science，Edgar Francisco Roman-Rangel，Daniel Gatica-Perez，Jean-Marc Odobez，Carlos Pallan
根据豪斯团队对公元 700-950 年这段古典玛雅兴衰阶段气候和沉积物变化所做的观察，钛的季节性分析记录显示，玛雅文明在达到全盛期后不久，就开始面临不断扩大的干旱，并在公元 800-900 年至少遭遇两次持续多年的严重干旱。
那么，气候恶化与玛雅文明衰落之间是否存在密切的联系呢？
答案是肯定的。玛雅文明一直被认为是人类社会在特殊生态环境中的特殊发展。像佩滕地区的丛林似乎是最不适宜文明发展的环境，但是它却成为玛雅低地文明的摇篮。就在这片茂密的雨林中，玛雅人栽培各种谷物、蔬菜和水果，建造起巨大的祭祀中心。北部尤加坦地势低洼而平坦，到处分布着茂密的灌木丛。但由于地处石灰岩地区，腐殖层不过几英寸，裂隙发育的喀斯特地貌使得雨水直接渗入地下，地表没有很大的河流和湖泊。该地区十分干旱，农业主要依赖大部分集中于夏季的自然降雨进行灌溉。加上尤加坦半岛的喀斯特地形很难形成较大的地面水体，为了应付雨量的不均匀，玛雅人只能想出各种办法来聚集雨水以维持农业生产。
2018 年，杜兰大学的研究人员通过使用可以穿透丛林的激光雷达技术记录了危地马拉北部数十个古城的发现，从整体上看，雷达揭示的梯田和灌溉渠道、水库、防御工事和堤坝都显示出玛雅人对其整个景观进行了大量土地改造，其规模以前难以想象。本项研究结果发表于 Science
由于公元 550-750 年是玛雅低地气候的最佳时期，充沛的降雨使得农业得到发展，导致玛雅文明迅速扩张。到了古典玛雅的全盛期，人口从先前的 300 万猛增到 1300 万，达到了环境和土地载能的极限，整个社会在面临干旱和农业歉收时变得十分脆弱。而偏偏在此时段，玛雅又遭遇了连续而严重的干旱：最初一次旱情始于公元 760 年，延续了四十年之久；从公元 810 年又开始了一段长达十多年更严重的干旱；到了公元 910 年，再次发生了一波长达 6 年的严重干旱。
由此可见，在玛雅文明于公元 750 年达到顶峰之后，马上就开始面临干旱的困扰。这种持续而反复加重的干旱，无疑对玛雅低地的农业造成了破坏性影响。过多的人口和农业歉收带来的资源压力，加上统治者管理和应对危机上的失误，加剧了社会矛盾，导致社会运转系统瓦解，最终在公元 9 世纪拉垮了玛雅文明。
那么，复活节岛在人类文明长河中的迅速陨落又是怎么会事呢？
复活节岛位于浩淼的太平洋中，是东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一座小岛，它由火山喷发形成，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偏远和最孤独的地方。在公元 700 年被栖居后，岛上就发展出比较复杂的酋邦社会。当时的社会分成各个阶层，由祭司进行统治，各种专职工匠负责雕刻和建造石像，食物则由农民和渔民提供。周围海域可以提供丰富的鱼、虾和贝类，种植的作物包括芋头、香蕉、白薯和甘蔗。同时，古代岛民还养鸡，一直到 16 世纪的这七八百年里，岛上生活稳定，人们建造了近 1000 尊巨大的石像。但是在 1722 年 4 月的复活节，当荷兰航海家雅各布·罗格文登上这座岛屿时，他不但为岛上矗立的几百座石像所惊讶，也被荒凉的景观和稀少的人口所困惑。
复活节岛上的石像
复活节岛的数字高程地形图，The volcanic rocks of Easter Island (Chile) and their use for the Moai sculptures，December 2010，European Journal of Mineralogy ，Anna Gioncada，Oscar Gonzalez-Ferran，Marco Lezzerini，ect.
后来的考古研究为这一文明的崩溃找到了原因。原来，该岛上曾一度覆盖有大型棕榈树为主的茂盛植被，但是因人类过度开发而被破坏。比如，为了要搬运石像，岛民砍伐大量木材来制作木橇、独木舟等工具。此外，为了建造房屋，他们也消耗了相当多的木材。一旦岛上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石像也无法运输和矗立，独木舟也停止制造，一些原来经常开拓和赖以为生的近海资源如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也就无法利用。树木消失造成覆盖在火山岩上薄薄的一层土壤很快流失，无法再生长大型的树木。随着岛屿环境的恶化，岛屿上的部落开始发生冲突。战争的结果导致岛屿上的粮食生产中断、人口锐减、宗教制度瓦解、贵族失去了权威、有效的凝聚体制解体，甚至出现了将人作为食物来猎取的可怕场景。而这次冲突发生的时间离罗格文抵达复活节岛只不过四十年。
「我还记得以前咱们岛好多树」 （图片 | Wordpress)
复活节岛系统 人口通过一系列反馈与土壤、树木、鱼类、鸟类以及鼠相连。从短期来看，积极的反馈会导致人口增长。从长远来看，在各种因素作用下，负反馈循环占主导地位，人口群体又回到原来的水平。Redrawn from Bahn and Flenley, Easter Island, Earth Island.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2
纵览以上两个比较典型的古代文明崩溃案例，我们无疑可以得到如下的昭示：文明脆弱而非永恒。社会文化在面对环境波动时往往会有自我调节能力。但是，如果环境恶化所导致的人地关系达到难以调和的地步，任何偶发事件都可能引起社会的崩溃。
现代文明的忧虑
古代文明崩溃的案例能给我们现代人带来哪些启示呢？比如，有人认为，古代文明的崩溃只是偶然和突发事件所导致的，现代社会拥有不断创新的科学技术能力和历史和经济学知识，应该能够克服古代文明社会所无法克服的困难，并使当代工业文明不断向前发展。人类可以对当代文明的未来发展充满信心。
其实，当我们在审视像玛雅、古埃及乃至古罗马这些辉煌古代文明的崩溃案例时，一系列发人深省的问题被提了出来：现代工业文明真的比古代文明先进而能永恒吗？工业社会能够永远保持这种增长和发展的持续势头吗？先进的科学技术真的能够克服环境恶化和资源枯竭带来的压力吗？
过去，我们受“人定胜天”口号的鼓舞，对科学技术的潜力和未来的发展过于自信，觉得人类的智慧和社会进步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前景一片光明。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工业文明带来的阴影。在现代高科技眩目的光芒之下，许多令人担忧的阴影隐约浮现。早在 1968 年，著名的未来学研究团体“罗马俱乐部”的创始人、意大利经济学家佩切伊就认为，世界的状况正在恶化，人口和粮食、资源和能源、都市化、工业增长和环境污染正在相互作用，对全球的文明社会产生越来越大的威胁。受“罗马俱乐部”委托，麻省理工学院的丹尼斯·米都斯在 1972 年出版了《增长的极限》一书。书中指出，如果目前世界的人口、工业化、污染及粮食生产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一成不变地发展下去，地区发展的极限将在一百年内出现，文明将被迫应对全球的大变动。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人口和工业生产将面临突然而且不可控制的衰退。该报告警告，地球是有限的，人类必须自觉抑制增长，否则随之而来的将是人类社会的崩溃。
「有些傻瓜好像是说气候变暖骗人」（图片 | wordpress)
未来学家意识到，现代工业文明提高了人类的生活质量，但也出现了大量的弊端：现代文明社会发展的趋势是无限制地追求经济高速增长，无条件地强调提高生活质量和鼓励消费，浪费资源和能源，刻意追求国民生产总值。为了刺激经济增长，必然导致过渡消耗资源，特别是一些不可再生的资源。由于人们常常忽视工业发展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正成为人类发展的最大威胁。
自 1950 年代开始，世界耕地面积就开始出现难以遏制的下降趋势，与人口的增长相互作用，导致人均耕地面积迅速减少。地球 98% 的水资源是非淡水资源，随着工业的发展、人口的增长和环境的污染，水资源的危机开始影响经济增长和人类生活的质量。现在人们以及开始感到，周围无足够清洁的空气可供呼吸、没有放心的水可供饮用、滥用化肥、杀虫剂、食物添加剂、色素和加工监管不严，使得人们感到无安全食物可以放心食用。二氧化碳排放对全球气候和局部环境造成巨大的影响，两级冰盖融化、酸雨肆虐、森林草原和湿地退化严重，并呈现不可逆转的趋势。特别是热带雨林和湿地的大面积消失，导致动植物灭绝进程加速。目前、石油、天然气和煤炭是人类社会消耗的主要能源、其中石油和天然气占消耗的 60%，煤炭、水电和核能占 40%。由于石油主要集中在中东地区，于是该地区成为世界动荡的主要来源。
漫画（图片 | 网络）
此外，现代人类还面临严峻的人口压力问题。人口压力一直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动力，在更新世末发生的粮食危机促成了农业的起源。全球人口在更新世末达到 320 万人花了 300 万年的时间。农业经济产生之后，人口增长加速。但是由于增长率较低，到全新世中期的 5000 年前才增加到 500 万。从新石器时代的农业社会到18和19世纪的工业革命，人口在短短几千年里增加到了 10 亿。然后，人口的增长开始加速，从 10 亿人增加到 20 亿花了 80 年时间，从 20 亿增加到 30 亿花了 30 年时间。1960 年至 1975 年，世界人口从 30 亿增加到了40 亿。到 1987 年，又从 40 亿增加到 50 亿。从 1987 年到 1999 年，世界增长 10 亿人只花了 12 年时间。据美国人口普查局国际项目中心推算，全球人口在 2006 年 2月16日上午 8时16分达到了 65 亿。它还预测，2065 年的人口将达到 90 亿。
马尔萨斯（1766-1834）
根据马尔萨斯的理论，粮食的增长永远跟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但是面对这种人口增长的势头，人类社会似乎还没有对应的良策。比如，目前我国的耕地面积位 1 亿多公顷，如果不包括 3.5 亿公顷的北方草场，整个的人均耕地面积略高于 666.6 平方米（相当于 1 亩）。以 1 亩多的土地来提供一个人的全年粮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中国与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合作研究认为，我国土地最多能够养活 17.36 亿人，而为了保持可持续发展，耕地面积不能少于 1.2 亿公顷，而且要努力到 2050 年将人口控制在 16 亿以内。目前大量土地被征用来进行商业开发，农业可耕地正在减少。
考古学的启示
美国考古学家莫里森指出，考古研究的价值就是在能为我们今天的决策服务，向公众宣传人地关系之间的危险性和脆弱性。考古学能够为今天的决策者提供一个警示，这就是大规模的环境退化几乎总是社会崩溃的一个重要因素。必须了解生态环境的拐点在何处，如果越过这个拐点，社会衰落就不可避免。面对类似玛雅和复活节岛文明崩溃的历史教训，工业文明究竟比这些先民有多少高明之处？
今天的地球，无非是一个放大了的玛雅低地和复活节岛。如果导致玛雅和复活节岛崩溃的是由于人口压力、环境恶化和社会本身处置不当的原因，那么今天这些因素仍然是无法克服的难题，而人类认识和处置危机的社会文化行为仍然至关重要。如果说史前社会文化发展的压力来自环境和资源的话，那么今天工业社会发展的压力同样存在，无非是这种压力的主要矛盾已经从古代的土地、粮食、水源等生存资源变成了当代的能源。
据估计，未来 25 年全球的用电量将翻一番，但相应的却是能源储量的急剧减少。令人担忧的是，这些维持着工业社会高速发展的资源大多是不可再生的，特别是对全球经济发展起决定作用的化石能源。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地球上的化石能源如石油、天然气和煤炭一旦消耗殆尽，世界将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虽然有人乐观地认为，未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应该使我们能够克服化石能源耗竭的问题。到那时，人类已经能够利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核能和由海水转换而成的氢氧能源。但是，利用这些成本高昂的能源究竟会对经济发展和日常生活带来何种影响还难以预料。而且，有一点是不言自明的：人类不能为所欲为，工业文明也不能无节制地发展。相对于世界古代文明延续的漫长历史而言，工业文明虽然不过短短 200 年时间，但是我们竭泽而渔，寅吃卯粮，耗尽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资源。尽管世界上无数有识之士对这个趋势深表忧虑，各国政要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然而现代工业文明就像一列高速行进的列车，面对巨大的惯性，任何个人可能都已无法轻易将其减速、停下或改变方向。尽管存在种种忧虑，但是再有远见的领袖一旦面对眼前的各种棘手难题时，功利性的权宜之计难免成为压倒一切的抉择。虽然存在意识形态差异和局部利益的冲突，然而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趋势，已经将地球上的大部分国家捆绑到了一起，成为一个超聚合的世界系统，不由自主地在共同利益驱使下变得生死与共。
为此，对于现代工业文明这列具有巨大惯性的列车，我们不能只知道如何让这辆列车加速，而是更要关心它驶向何方。我们要知道，尽管人类拥有难以想象的发展潜能，但是如果无法解决许多关键问题，我们仍有可能面临倒退几百年甚至导致毁灭的命运。而眼下这个 21 世纪，正是一个十分关键的“危境时刻”。地球是一个封闭的星球，尽管现在地球上的石油能源尚未耗竭，但是已经耗竭了地球能够吸收能源污染物的空间能力。地球生物圈对工业污染的自我清洁能力虽然还没有达到极限，但是以目前污染物的排放量和排放速率计算，生物圈很快就会达到其无法承受和自我更新的末日。
纵观人类文明的发展史，过去 50 年的进步超过了过去的 500 年，过去 500 年的进步超过了过去的 5000 年，而 21 世纪的文明将继续在科技、经济、社会和政治上出现很大的变化。这种文明的发展趋势将表现为一种自 5000 年前文明开始以来十分不同的发展轨迹，如果人类能够克服进一步发展所面临的困境，那么文明的进步意义将会比启蒙运动和文艺复兴更深远。但是，如果人类一味盲目发展，未能处理好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其后果最终可能是灾难性的。
古代文明的崩溃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通过它，我们应该清楚认识到，人类不能为所欲为。我们应在努力提高生活水平的同时，大力提倡改变消费习惯，珍惜和保护环境，以可持续的理念来控制经济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努力缓和正在加剧的环境和生存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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