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爱阅读的后花园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反反复复阅读的，我认为只有唐诗宋词。因为它短小，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不同的生命阶段，读一首诗读一首词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可能小的时候会喜欢风光雪月、浓墨重彩的诗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喜欢苏东坡、陆游、王维的诗词，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他们都写在诗词里。唐诗宋词面上的极简和它背后所包含的纵横捭阖的情怀和高度，让人赞叹不已。
以前上学时最容易背诵的诗大概就是王维的，简单易懂、用典不多，全是目之所及、画面感和代入感极强，所以王维的诗很适合老师带着孩子们一边去亲近大自然一边吟诵。比如走到深山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点点播撒到地上，山林寂静，只能听到鸟叫，此时吟一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最合适不过了。儿时读这首诗，可能很容易就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后或许会觉得无聊，就是讲在山里，作者看不到人，但远远近近隐隐约约貌似又能听到点人声，可是那些人跟作者又没什么关系，那就继续前行，深入林中，阳光照在青苔上，这句的视角有切换，前面三句的视角都是从作者的视角出发看到或听到的事物，第四句切换到阳光的视角，主语是阳光。
如果没什么生命经验，不太容易走进王维的诗歌世界，因为太单纯太直白，只能看到并理解到目之所及，无法在心灵深处与作者产生共鸣。这首诗作于王维中年被贬时期，王维在陕西经营辋川别业，以《辋川集》描绘山水自然。这个时候的王维，已经经历过生命的起起落落，甚至游走于生死边缘，看破一切富贵繁华明争暗斗后，生命终于回归了恬静、安详，就好像打坐进入了最后的状态，绝对静定。
这一时期王维的诗歌大概是我们熟悉背诵得最多的，比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再比如《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再比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有没有发现，这一时期王维的诗里几乎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和周围的自然环境，甚至他自己都躲开了，成了一个完全客观的存在，用旁观者的视角看待一切生命的轮回和无常。他不再跟人交流，即便听到人声，也只悄悄地听着，不产生交集。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再回过头来读王维的《辋川诗集》，慢慢就会有一些感悟和共鸣，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独坐窗前，只与月亮对话；会把自己当成'芙蓉花'，默默地开且落，不张扬不喧哗；也会在听到他人的热闹非凡时，抿嘴一笑，淡淡离开......人的是非、境遇变迁在大自然里非常渺小，在王维看来，青山、白云、月光、流水才是永恒的。王维的诗被后世评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对后来山水画影响极大，画中几乎看不到人，因为在中晚年王维的思想里，人在自然中是一个非常卑微的存在。在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华里，大量读王维中晚年时期的诗歌，未必能深澈理解其中的思想和禅意，也容易产生误解：认为他只有寄情山水，不问世事，安静隐居的一面，从而认为一个人只有一味研究佛道，淡泊名利，远离世俗才能写出好诗，才能领悟生命的真谛。这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王维也有鲜衣怒马、谈笑风生的年代，也年轻气盛过，写过很多青少年志得意满、春风满怀的诗歌。比如王维很有代表性的一组诗《少年行》，就是在歌颂青春，歌颂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王维21岁就考取进士，头上簪花出游，生命里也曾有过壮志豪情，也有过满腔抱负，《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此时的王维是积极入世的，广交好友，诗歌里不仅有意气风发的自己，身边还围绕着一群志趣相投的知己，所以才能'相逢意气为君饮'。此时王维的生命状态，应该是高昂的，上升的，灿烂的，过瘾的--青春之花绽放得灼灼其华！再比如另外一首特别有名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其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句，被后世的画家们纷纷用来作画，认为这两句诗是对抽象艺术的完美概括。文学评论上对这两句诗也是赞誉不绝，《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学诗，就教她从王维的诗歌开始学习，黛玉认为诗歌应该有大格局，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打开，不要学浅近的小儿女情态。可见曹雪芹对王维也是偏爱的。王维此时任监察御史，出使边塞，见识到真正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空间无限延伸到甚至可以跟整个宇宙对话，才能留下这样的千古佳句。
再比如王维的《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独坐幽篁里'安静打坐的王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青年。全诗一句一个场景，画面一直在切换，仿佛能感受到贴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这时的王维，对生命有强大的征服欲，心中怀有极大的热情。大概只有经历过极度狂热，热得像烧红的铁，一下子放到冰冷的水里，瞬间冷却下来，如同王维，他经历过生命的巅峰，见过了最广阔的天地，才能在回归平凡安静后，进入心无旁骛的修道状态，这才是生命的修行--有冲突，有对抗，有繁华，有幻灭。
从高潮到低潮，从繁华到幻灭，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通过《终南别业》，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时代对生命抱着巨大浪漫与热情的王维，在这个时候，开始转向了：'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中年遭贬，郁郁不得志，居住在终南山边，不再过问政事。从原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到'胜事空自知'，这个巨大的转变，是生命中两个完全不同的阶段，中间应该也有过挣扎，有过痛苦，有过不甘，有过彷徨，但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代表王维终于领悟了，勘破了，他从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中走出来，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年轻时'初随骠骑战渔阳'，'纵死犹闻侠骨香'，'一身能臂两雕弧'，'纷纷射杀五单于'的王维，在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复杂斗争后，终于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个状态，他要与原来所有的灿烂辉煌告别，与他自己认为是绝望失意的部分和解。王维的生命，由此进入了与自然、与宇宙的对话中。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生命到底有没有绝对的真理呢？是穷还是通？王维用自己的一生去经历、去修炼、去寻找、去参悟，最后他还是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我想他是找到了，在渔人的歌唱中，在山色有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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