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感恩是一种精神纳税

郑连根

感恩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可是被动感恩很坏。这一点恰如男女之事，若郎情妾意、两厢情愿，本也是妙事，可若是强奸，那就非常之恶劣。

被动感恩的事，中国人几乎一直在干，有时自觉有时不自觉，原因就是这事有历史渊源和文化积淀。皇权时代，臣民见了皇帝是要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的——不管皇帝是否真的有恩于己。极端之时，即便被皇帝处死，当臣子的也要“谢主隆恩”。命都快没了，还要向皇帝表达感恩之情，这是何苦来呢？我最初不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儿，后来终于想通了：专制体制下，皇帝掌控着臣民的身家性命，而臣民自己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时刻高呼“谢主隆恩”恰是臣民历代沉积下来的“潜意识”。自己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自然是“托皇帝的福”，理应“谢主隆恩”；即便自己戴罪受罚，那山呼万岁，被动感恩也比据理力争、发泄不满有用得多——你嘴里不断地喊“谢主隆恩”，说不定皇帝念你“认错态度好”还能从轻发落，若你满嘴牢骚，那恐怕只能罪加一等。再退一万步说，即便皇帝处死了你，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谢主隆恩”，因为他只判了绞刑，而不是砍头，给你留了全尸；若皇帝下得是杀头的令，那也不要紧，你依然应该“谢主隆恩”——感恩他只杀了你一个人而没有株连全家；若遭灭族之罪，你也依然应该“谢主隆恩”——感恩皇帝只灭了你三族而没有诛灭九族；最后，就是遭受株连九族的死罪，似乎也还应该“谢主隆恩”——感恩皇帝还没有灭十族。

这种逻辑发展下去的结果必然是：就是被灭十族还应该“谢主隆恩”——反正不管情况如何，我们深怀一颗“感恩的心”总是不错的。但是，被朱棣灭十族的方孝孺并不遵守这个逻辑，在被灭族之际，他破口大骂。方孝孺是公认的大儒，他的做法似乎在告诫后人：一味被动感恩有时并不可取，尤其是在被逼到份儿上的时候。至于什么时候才算被逼到份儿上，这个确实可以因人因地因时而宜，但我觉得无论如何不用再等到诛灭十族的时候了。现代社会应该比皇权时代文明，文明的标志不光是取缔了株连九族之类的严酷法律，更应包括：要让百姓感恩总得有点积极的理由——感恩的起点应该像低保线一样要有所提高，而不该是取消了“收容遣送”就要让百姓感恩戴德。

可现实的情况似乎不那么乐观。我们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百姓卑微的感恩身影：村民几十年来一直要挑水吃，现在终于打好了一眼井，老百姓要感谢一番；一条年久失修的路终于修好了，老百姓要感谢一番；救灾款收到了，老百姓要感谢一番；退耕还林的补贴及时收到了，老百姓还要感谢一番……以上种种本来都是各级政府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还要人家额外的感谢呢？是不是百姓不说感恩的话，有关方面就失去了做这些事的精神动力？

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高档写字楼里。经常“被全勤”“被加班”的白领们也是被动感恩的一大人群。单位聚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员工们向领导敬酒，表达感恩之情。在这样的时候，即便是刚刚被扣了奖金的员工也得满面堆笑，做感恩之状，说着“谢谢领导栽培”之类的话。当然，至于“感恩的话”背后是否真有一颗“感恩的心”，那倒是没人深究的。因为一深究，被动感恩的真相就会被揭穿，一揭穿，领导没了兴致，岂不大煞风景？可见，被动感恩的奥秘就在于我们委屈了自己的心却愉悦了领导的心。这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纳税。也就是说，我们做普通百姓的，不但在物质上要纳税，在精神上也要纳税——我们要时刻准备着——准备一些感恩的话，准备把真心换成假意，然后用这些去愉悦有关部门及其领导。

被动感恩也可以被你拒绝，前提是你得有骨气。就像方孝孺那样，不受利诱亦不怕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