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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东:从《金瓶梅》《红楼梦》看古典小说中的猫意象

从现存资料来看,能确切说明我国已经开始蓄养家猫的是《旧唐书·后妃传》中“武后怒,自是宫中不蓄猫”[①]的记载。

而猫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也正是从唐以后才开始逐渐多起来的,这从初唐大型类书《艺文类聚》和《初学记》收“鼠”“犬”之类而不收“猫”类可窥一斑。

也即是说,猫进入我国文学作品的时间与我国开始蓄养家猫的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②]。

一般来说,某事物的诸多特征会在不同的作品中根据作者创作目的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事实上猫意象也确乎如此,它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褒贬不一。但若细细寻绎,却不难发现不同文体之间的猫意象又都各自趋向不同的固定用法。

总体而言,我国古代诗、文作品中猫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在这两大主流文体中,即便有猫,也多是以其能捕鼠的正面形象出现:

文如韩愈《猫相乳说》、柳宗元《永某氏之鼠》等,诗如梅尧臣《祭猫》、黄庭坚《乞猫》、曾几《乞猫二首》、陆游《赠猫》等。

这无疑是在以农为本的背景下,猫作为粮食破坏者——鼠的天敌受人们欢迎的表现。

《旧唐书》

早在《礼记·郊特牲》就有“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③]的记载,猫也以此一度成为人们蜡祭的对象;

又鼠往往作为贪墨者的代称,相应地,猫自然也就以纠察贪官污吏的正义面目出现在文学作品中。

除此之外,诗、文中的猫多正面形象还由于诗、文作为两大主流文体,其作者往往为士大夫阶层,与“猫”有一种身份接近:

一,猫爱食鱼,而古亦以食鱼为士大夫的标志;

二,猫常作为统治阶层的象征,而传统士大夫、文人多预此列或准备入此列;

三,文人爱书,古人藏书惧鼠噬而多爱猫。

即便后来因官吏形象的堕落而使猫在诗文中的形象趋贬,不过这种情况并未普遍,在诗、文诸作中大多还是承继了对猫的肯定。

但是到了小说这一古人眼中的“俗”文体中,猫的形象却一落千丈,几乎全是负面的,这实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诗、文中的猫多是一种能够捕鼠的动物形象,属“天地自然之象”而尚未臻于“人心营构之象”的“意象”[④]。

真正使猫成为一种文学意象的是我国的古典小说作品。

猫意象在诸历史演义、英雄侠义、神魔志怪小说中几乎不见一用,而是集中出现于与民众日常生活联系紧密的世情小说中,其中尤以《金瓶梅》《红楼梦》为最。

兹以这两部小说为主并结合他例来探究猫意象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内涵与作用,不当处敬盼方家不吝是正。

一 猫意象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象征义

猫意象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出现的频率以《金瓶梅》为最高。作为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运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语,其中与猫相关者,有“黄猫黑尾”与“猫儿头差事”两种。

“黄猫黑尾”在小说中共出现六次[⑤],具体如下:

张四道:“我不是图钱,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过不得日子,不似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第七回)

这里“黄猫黑尾”是指杨姑娘以“杨家正头香主”的名义引着孟玉楼出嫁西门庆,嘴上说为孟玉楼着想,实则“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道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

这是薛嫂、杨姑娘贪财,西门庆看上孟玉楼手里有一分好钱,贪其财又谋其色,各人鬼胎暗结的一种象征。[⑥]

(潘金莲)骂道:“没羞的黄猫黑尽(尾)的强盗!”(第十三回)

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被潘金莲发现,这是西门庆面对潘金莲的盘问而不承认,潘金莲骂他的话。

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第二十八回)

宋惠莲与西门庆偷情并因此自杀而死,西门庆偷偷收藏了她的鞋子却被潘金莲发现,这是潘金莲骂西门庆面对质问却装作“我不知是谁的鞋”的话。

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说话。”(第五十八回)

李瓶儿受宠,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却还在潘金莲面前说说李瓶儿的好话,这使本就妒意中烧的潘金莲破口大骂母亲是因得了李瓶儿的好处颠倒是非、里外合谋欺负自己,这是潘金莲将嫉妒之愤发之于外又指桑骂槐的表现。

“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时,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为了讨好她,偷偷将李瓶儿的簪子送给了她。

王六儿去西门庆家戴了这支簪子被潘金莲看到,这是潘金莲瞧破西门庆与王六儿奸情后骂西门庆的话。

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梦到已故的李瓶儿,醒来之后暗暗想念并为此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般,被潘金莲看到却说是控着头睡觉的缘故,后来又说漏了嘴承认梦到了李瓶儿,这是潘金莲奚落他的话。

皋鹤堂本

以上几处“黄尾黑猫”,可以看做对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使诈之人的骂语,有“表里不一,暗中做私弊之事”的意思,除了张四骂杨姑娘的一处外,均出自潘金莲之口。

抛开具体所指,“黄猫黑尾”这一俗语的六次出现在小说情节上分别关联着西门庆阴谋孟玉楼的财色、与结义兄弟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偷情、

与家仆来旺媳妇儿宋惠莲偷情、宠李瓶儿并收用其丫鬟绣春、与生意上的伙计韩道国媳妇儿王六儿通奸、与官哥的奶娘如意儿“不明不暗”“睡了一夜”等事。

据傅憎享先生考证,“'尾’古指性器;'黑尾’是把私处藏起,比喻人干那见不得人的阴私事”[⑦]。

结合小说情节与傅先生的考证,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推论:“黄猫黑尾”这一俗语中的猫意象可视作“奸情”“淫欲”的隐晦表达。

另一俗语“猫儿头差事”在《金瓶梅》中共出现两次[⑧],如下:

金莲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得动旦;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第二十回)

李瓶儿说:“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第三十七回)

其中第二十回是指春梅潜听西门庆和李瓶儿房中私事,第三十七回是李瓶儿的老仆冯婆子帮着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之事。

“猫儿头差事”为元代俗语,又叫“猫儿头”,本指善于钻营结交官府的人,如《元典章》载:“把持官府之人处处有之,把持者,杭州为最。……街方人民见其如此,遇公事,无问大小,悉投奔嘱托关节,俗号'猫儿头’”[⑨]。

大概因猫以胡须测量洞口大小,头能钻入身即可过,尤善于钻营,故有此称。

后多指替人家做隐秘不清白的事儿,田艺衡《留青日札》云:“今言人之干事不干净者曰猫儿头生活。”[⑩]

王汝梅在第二十回即将“猫儿头差事”注释为“替人干事儿不清楚不清白”。

实则小说中“猫儿头差事”所指似在干不干净之事的基础上更加明确一步,将这种隐秘不清白的事儿直接指向因“淫欲”而生的“奸情”。

除了“黄猫黑尾”与“猫儿头差事”两语中的猫与“奸情”“淫欲”相关外,另如第六十八回郑爱月向西门庆介绍王三官娘林太太时用“常和人家偷猫递狗”来形容林太太“只送外卖”,即常在外与人通奸。

这也可以看做猫意象与“奸情”“淫欲”相关联的又一例证。

除了俗语口语,《金瓶梅》还在情节的安排上也多处用到猫意象,如第十三回:

良久,只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鬟迎春黑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11]

西门庆与李瓶儿私约跳墙偷情,李瓶儿让丫鬟迎春传信,迎春就用了“推叫猫”的方法以期掩人耳目。

作者在这里仍将“猫”与男女奸情联系起来,当非偶然。

另一例就是第五十九回潘金莲用“雪狮子”以“红绢裹肉”害死官哥之事: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妇人(潘金莲)常唤他是“雪贼”。

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只鸡弹。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玩耍。

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身上皆抓破了。

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12]

自从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对她百依百随,潘金莲对此早就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暗怀毒计,终于置官哥儿于死地。

雪狮猫

作者这里对猫意象的运用似乎即是指此害死官哥儿之阴谋奸计,实则不尽然。张竹坡于第五十九回回批中就指出:乃于官哥临死时,写梦子虚云:“你如何盗我财物与西门庆?我如今告你去也。”

二句分明是子虚化为官哥,以为瓶儿孽死之由,以与西门庆索债之地。

二句道尽,遂使推唤猫上墙,打狗关门,早为今日打狗伤人,猫惊官哥之因一丝不差……然后知其以前瓶儿打狗唤猫,金莲打狗养猫,特特照应,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虚之化身也。[13]㉑

张评可谓一语中的,官哥作为花子虚的化身被猫吓死,随后李瓶儿也因之病亡,正与当初李瓶儿让迎春“推叫猫”同西门庆偷情为因果报应。

所以说这里的猫意象不单单指涉阴谋、奸计,还在更深层次上指涉着奸情、淫欲。

《金瓶梅》中的猫意象与奸情、淫欲的联系还能从以下几处看出来:

第十二回,因西门庆在妓院贪恋桂姐姿色,半月未归,“欲火难禁”的潘金莲“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得他芳心迷乱”,随后便与仆人琴童私通;

第四十九回,胡僧为西门庆介绍房术药的效果,其曰:“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

胡僧(或者说作者)在这里不选别的动物而偏选猫,恐亦有深意存焉;第五十七回,作者形容潘金莲见了西门庆女婿陈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两人“好生顽了一回儿”;

八十六回,潘金莲与王婆的儿子王潮儿通奸“摇的床子一片响声”,王潮儿骗王婆是“猫捕的老鼠响”。

凡此种种都在表明:

《金瓶梅》中的猫并非简单地作为一种动物出现在小说中,乃是作者匠心独运,倾力营构的一种内涵丰富的意象,其几乎无一例外关涉到男女之事,可以视作“淫欲”“奸情”的象征。

“深得金瓶壶<壸>奥”的《红楼梦》亦颇多对猫意象的运用。

如第十二回贾瑞对凤姐起淫心,晚上赴约,以为来人是王熙凤时,作者叙道:“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

又如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事发,贾母宽慰王熙凤“小孩子们年轻,馋嘴儿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

作者对奸情淫事情节的描写,多次借“猫”来形容,基本可以看作是一种趋固定的用法。

另外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第八十七回妙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一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

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

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14]

此处猫意象的运用与《金瓶梅》中潘金莲看到玳瑁猫儿交欢而欲火难禁异曲同工,或即从彼脱胎而来。

在这里主要指涉妙玉难以抑制的情欲,又似暗伏之后其“欲洁何曾洁”、“风尘肮脏违心愿”抑或被迫害玷污之事。

除了奸情、淫欲的象征之外,猫意象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还承担有阴谋、奸诈的象征义。

如《三侠五义》第一回“狸猫换太子”一案中,刘妃嫉妒李妃先得儿子,便暗结太监郭槐和产婆尤氏将狸猫剥去毛皮趁着忙乱之际换出太子,并吩咐宫女寇珠将太子到销金亭用裙绦勒死[15]。

这里猫意象所关涉的阴谋之狠毒着实令人不寒而栗。另外猫意象还会偶尔被赋予其他一些贬义色彩,如《水浒传》中鲁智深因酒醉大闹五台山而被告状称“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16],

两度被告均被称为野猫,概言“乱了清规”,确指虽然难以判断,犯了酒戒自然在其中,但也不排除众僧有诬蔑智深涉淫之嫌;

又如《金瓶梅》三十二回妓女吴银儿和郑爱香背地里称同行董娇儿为“董猫”,意在其做事儿奸猾。

当然也有例外,如《三侠五义》中的南侠展昭就被赐予“御猫”的称号,但这仅是一个孤例,其作为统治者所用的一个政治符号也代表不了小说中对猫的态度,倒是更多地承继了诗、文中士大夫对猫的态度。

通过以上例子不难看出,“猫”这一意象在以《金瓶梅》《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几乎全部以负面形象出现,并且多用来象征奸情、淫欲或狠毒的阴谋,或二者兼而有之。

《红楼梦》

二猫意象象征义成因探

中国古典小说中猫意象之所以多用来象征奸情、淫欲、阴谋之类,窃以为主要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因:

其一,小说受史传文学的影响很大,而猫在史传作品中的形象亦均为贬义。

如《北史·独孤陀传》记载了喜好左道妖术的独孤陀与其义母高氏通过祭祀“猫鬼”来谋财害命之事;

《旧唐书·后妃传》记载了武则天与王皇后、萧良娣争宠之事,王、萧二人被废为庶民后,萧氏骂称愿武则天为老鼠,自己愿作猫儿生生扼其喉,武则天因此严禁宫中蓄猫,猫从此被介入到后宫的各种争斗之中,从文学解读的层面讲,其实《金瓶梅》中的猫意象也可以看做是后宫斗争的缩影;

《旧唐书·五行志》记载了猫鼠“相乳”和“同处”的事,都被史官视作不吉之兆;

《新唐书·奸臣传》记李义府“貌柔恭,与人言,喜怡微笑,而阴贼褊记著于心,凡忤意者,皆中伤之,时号义府'笑中刀’,又以柔而害物,号曰'人猫’”[17],

自此之后,“猫”便经常成为“奸臣”的代称,如《老学庵笔记·卷三》用童夫人之狮猫影秦桧之奸佞,《渊鉴类函》记载“宋有卢仙姑者,指猫而问蔡京曰:'识之否?此章惇也。’其意盖以讽京。”[18]。

史传文学作品中关于猫的描写代表了部分人文人甚至士大夫对猫的态度,其于猫既贬如此,与其关系密切的小说则亦如之了。

其二,小说作为俗文学的代表之一,尤其是世情小说,较多地反映了民间对猫的态度。

作为被统治阶层的普通大众,对统治者所标榜的“猫捕鼠”并不认可,乃至由于部分官僚的腐败、不作为,

人们对猫多持否定态度,《水浒传》中阎婆惜再向宋江借钱时也说“做公人的,哪个猫儿不吃腥”,将官吏直指为“猫”,且是偷腥,即贪污的道德腐败之猫。

南宋洪迈编的笔记小说《夷坚志·己卷第九》“桐江二猫”篇中,记一桐江民养二猫却捉不到家里普通的老鼠,向邻居家借猫也捉不到的故事,意在讽刺居其位而不谋其职的官僚。

这都使下层人民对“猫”的形象产生一种敌视态度。

另外,由于小说的消费对象多为市民阶级,他们多为商贩或手工业者,不再依靠农业为生计,对猫捕鼠而减少粮食损失的观念就比较淡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国古典小说中对猫的态度。

其三,本文所讨论的猫意象所蕴涵的阴谋、淫欲、奸情的象征义更多地与现实生活中猫的习性有关,是猫的习性在人们心理上的反映。

于晚上出没的天性,往往让人以为猫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再加上猫总喜欢潜伏在阴暗的角落,常给人一种阴冷恐怖的感觉。

古人眼中的猫往往又生性凶残,常被看作是“不仁兽”[19],其在主人面前一副媚态,背过身去却最会折磨弱小。

猫的卑伏、阴鸷,穿墙越院,尤其是经常在夜里人们将睡未睡之际叫春,让人极度厌恶,也更让人将其与淫欲、奸情等事相联系。

猫的这些习性在其他民族也能找到类似的评价,如英文的cat有“恶毒的女人”的义项,其引申义有“寻找性伴侣,发生性关系”等,俚语中更直接为“寻欢”“宿娼”之意;

日语中有谚语“猫(ねこ)に木天蓼(またたび),お女郎(じょろう)に小判(こばん)”,意为给猫吃木天蓼就像给妓女钱一样效果立竿见影,“泥棒猫(どろぼうねこ)”更是骂偷情的女人的话。

这样,中国古典小说中用猫意象来象征奸情淫欲也就不难理解了。

卡通版 · 猫妖

三 猫意象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作用

作为中国古代文论核心范畴的意象多通过诱发人的想象与体验来获得读者的共鸣而产生感染力,其中的叙事意象除了一般意象所具备的指示客观物象、附加主观情感、蕴涵文化积淀等作用外,往往还有独特的作用,

“尤其是长篇作品,同一意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相互呼应,逐渐强化,新的功能和意义也层层展开”[20]。

“猫”就是作为一种叙事意象在我国古典小说中通过推移和递进获得其丰富的意义来展现其特殊魅力的。

首先,猫意象在小说中有“草蛇灰线”的妙用,逐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如上文提到的《金瓶梅》中潘金莲用“雪狮子”害死官哥之事,作者为写此谋,早已不惜笔墨,除了多处写官哥穿红色衣服之外,还多处用猫来铺垫:

良久,书童儿进来,见李瓶儿在描金炕床上,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第三十四回)

西门庆道:“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第三十九回)

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旦,不知当作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第五十一回)

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登手登脚的大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旁边一个大黑猫,见人来,一溜烟跑了。(第五十二回)[21]

作者先设下伏笔,点出官哥儿好猫又怕猫[22],又安排“雪狮子”的第一次出场即看见物件动旦就扑上去挝,接下来又用官哥儿曾吃一只大黑猫“唬了”而大病了一场作为被“雪狮子”害死的前奏。

一连串猫意象的运用将故事情节安排得疏密有致又环环相扣,让人忍不住击节赏叹。

其次,猫意象帮助塑造人物。动物的某些特性本身就有与人相通的地方,这使得用动物意象塑造人物有了很好的前提。

当猫的一些习性被作者抓住并进行特写的时候,与猫的这些习性相似的一类人往往就已经在读者脑海中呼之欲出了。

《金瓶梅》中潘金莲形象的成功塑造可以说于猫意象的运用上得益不少。猫在大家庭中往往是被当作宠物来对待的,这与潘金莲在西门庆家的身份相类。

而猫的习性更是在潘金莲身上展露无遗,小说中有几句对潘金莲行事与性格的概括式描写:“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格多疑,专一听篱察壁。”[23]

这基本就是猫的习性。另外,如果将上述官哥儿两次被猫吓的情节联系起来,可以将“黑猫”看作潘金莲因嫉妒李瓶儿而欲置其子于死地的歹毒、阴暗的内心,是暗画;

“白猫”则是以实际行动对其阴暗用心的彰显,是明写。一明一暗的搭配可谓将潘金莲的尖刻、恶毒表现地淋漓尽致。

加之猫意象所象征的阴谋、淫欲、奸情在潘金莲身上的体现,我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将二者画上等号,小说中对猫意象的运用实在为人物塑造生色不少。

再次,猫意象的运用强化了叙事作品的诗意表达。

意象本在诗歌中为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抒情效果而常被运用,其在小说中的运用也将这种效果带进了叙事文学。

猫意象即是叙事作品诗意表达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如《红楼梦》第五回关于猫意象的运用,颇值得玩味。

该回写贾宝玉梦中游太虚幻境一事,宝玉欲睡中觉,秦可卿将他安排在自己屋里,尔后作者写道:“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紧接着就是宝玉梦中事,梦的结尾处乃是贾宝玉与“可卿”的“儿女之事”,宝玉被吓醒时,作者又写道:“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24]

这里“猫儿狗儿打架”于梦的前后两度出现,却是指同一件事情,宝玉之梦在作者叙述的现实时间中竟然没有存在时间,这种或可推敲之处我们且不去管,联系到与此事相关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个中深意又怕又不止于此。

秦可卿房中“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并“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25],这些陈设的主人,或宫闱生活秽乱,或传说韵事风流,作者用这一系列与古代香艳故事相关的事物想必并非单纯来渲染秦氏房间的秾艳。

秦氏作为“宁府淫乱之魁”[26],如果脂砚斋之说可信,作者对她淫乱之事的描写按其说法为“□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因命溪芹删去”[27]。

《红楼梦》全书作者讳“淫”为“意淫”,张新之更是认为“《石头记》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

结合两书对猫意象的运用,似可推出:这里的“猫儿狗儿打架”与房中陈设、两枝宫花、焦大醉骂、细说病源以及书中判词共同塑造了秦可卿“淫”的形象,作者虽删去风月文字,却假手猫意象与其他暗示完成了原来人物的刻画。

这种运用也可以看做《红楼梦》比之《金瓶梅》更加雅化的原因之一。

总之,猫作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一种叙事意象,往往暗示着奸情、淫欲与阴谋的进行,它在小说中的多次出现使故事情节的发展更具张力,让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其隐含义也使得叙事作品在表达方式上更加含蓄而具诗意。

以上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探索的,更是需要我们去借鉴的。

绘画 · 手执佛珠观猫的女子

注 释

[①](后晋)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63页。

[②]我国早期文献中出现的“貓”、“狸”、“狸狌”,如“有熊有罴,有猫有虎”(《诗经·韩奕》)、“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庄子·逍遥游》)等,所指均为山猫或野生的猫,与本文所讨论的家猫有别,暂不论。

[③]《四书五经》,北京:线装书局2002年版,第1753页。

[④](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8页。

[⑤]按:其中第十三回“黄猫黑尽(尾)”,词话本有,崇祯本、张评本无。注:下引六处原文第十三回见(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陶慕宁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页;余见(清)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6页,第443页,第900页,第946页,第1073页。

[⑥]此处陶慕宁注为“骂人'无后’的隐语”。按陶注误,从杨姑娘的回骂即可看出此句非骂她无后,直到下文张四骂“焦尾靶!怪不得恁无儿无女!”这才骂到杨姑娘的痛处,使得“姑娘急了”,然后回骂“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若是“黄猫黑尾”为骂人无后,杨姑娘不当到这时才开始回骂。见陶注《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

[⑦]傅憎享《黄猫黑尾再解》,《保定师专学报》1998年第2期。

[⑧]所引两处见(清)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15页,第591页。

[⑨]《元典章·刑部卷十九》,陈高华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2页。

[⑩]见(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三》“猫儿头”条,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53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

[11](清)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10页。

[12]同上第914-915页。

[13]同上第907页。

[14](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8页。

[15](清)石玉昆《三侠五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16]分别见(明)施耐庵、(明)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2页,第67页。

[17](北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804页。

[18]见(清)张英、(清)王士祯等纂《渊鉴类函·卷四百三十六·兽部八》,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据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影印,第一八册。

[19](唐)阎朝隐《鹦鹉猫儿篇》序:“鹦鹉,慧鸟也;猫,不仁兽也。”见(清)彭定求等《全唐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5页。

[20]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8-309页。

[21]上引四处分别见(清)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35页,第617页,第792页,第819页。

[22]文中引第五十九回潘金莲用“雪狮子”害死官哥一段,词话本原有揭示潘金莲内心的“因李瓶儿官哥平昔好猫”一句,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好猫”改为“怕猫”,并注“酌改”。“官哥好猫”当有所据,如第三十四回李瓶儿“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官哥怕猫乃因其“小胆儿”(西门庆三十九回语),“好”与“怕”并不矛盾,似不宜径改。

[23](清)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70页。

[24]分别见(清)曹雪芹、(清)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1页,第88页。

[25]同上第70—71页。

[26](清)王希廉评语,见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79页。

[27](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邓遂夫校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页,第218页。

文章作者单位:许昌学院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东方丛刊》,2019,第2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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