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人的命，天注定，衣禄食禄是有数的，寿数也是阎王爷定好了的。我对他这种说法很有点反感，曾经或软或硬的反驳他。他也不生气，总是说你个孩子家懂什么。后来我上了中学，有一次他又说起这话来，我就说人活着不能任命运摆布，要敢于奋斗。父亲听了盯我一眼说，你才念了几天洋书，就说起洋话来了！但他也没有反驳了我。
现在回忆，父亲生前除了过年能吃上肉，平时他连个鸡蛋也舍不得吃的。因为那时粮食缺，我家又人多嘴多。父亲总是干活在前，吃饭在后。有一次，周元方村的表哥赶集路过来了，母亲就赶紧烙了几张饼，炒了两个菜。父亲在院里收拾着割麦子的家当。我喊他吃饭，他说来的也不是外人，你们先吃，还大声叫着那个表哥的名字说，咱家饭不好，你可要吃饱啊！表哥便招呼我和弟弟妹妹们一起上桌来吃。一会儿几张饼吃光了，菜也剩下不多了。父亲这才进屋来，问表哥吃饱了没有。表哥说吃饱了，吃饱了，可享受了。母亲对此早有准备，还在熬米汤的锅里馏上了几个高粱饼子。表哥吃着的时候，母亲也磨磨蹭蹭不吃，怕饼不够了。果然如此。父亲就吃饼子、剩菜，娘又扒拉了一些咸菜。表哥一看就点不好意思了，我大一点儿了也觉得不该抢那两角饼解馋。可父亲吃得很有滋味，还提醒我给表哥倒碗水。表哥便说我走了，后晌还要下地，于是就往外走。父亲一边咬着饼子，一边把他送出了门外。这是存储在我脑海里的一段视频，父亲吃剩饭。
爷爷活着的时候，吃饭很挑剔。吃得高兴了就喊我过去尝几口，特别是母亲为他做了差样饭，他吃得胡子上都粘上了米粒或面条。有时吃不上口，他就半碗半碗地剩下了。一次爷爷嫌午饭做得不好，又剩了不少，母亲准备把他剩的倒鸡盆里。正好父亲下地回来，一见就说给我吧，接过剩粥剩饼子吃起来了。二姐最很爱干净，见父亲这样毫不忌讳地吃，就说锅里还多哩，意思是让父亲把剩饭倒了舀新的。父亲却继续不言不声地吃，完了才说，这有嘛？爹老了也没得不干净的病。以后你爷爷剩的，都给我留着吧。这又是父亲吃剩饭。
弟弟妹妹小时候，吃饭剩半个饼子、半碗饭那也是常事。父亲把他们的剩饭承包了。有一次，二妹喝米饭被砂子硌了一下，就索性吐回碗里不吃了。母亲就说你再喝就没砂子了，喝完吧。妹妹却坚决不喝，到院里去踢毯子去了。大妹妹说，她不喝就喂鸡去吧，还生个蛋哩。这时父亲进了门，一听是这么回事，二话没说，就先端起妹妹的碗两三口喝下去，然后才到锅里新盛一碗坐下来吃。见桌上有好多饼子渣、饭粒，父亲就一一捡起来放到自己嘴里，说这都是一滴血一滴汗换来的，糟蹋粮食是犯罪的，和在地里破坏天苗一样有罪。母亲也说，你二大伯家再过半月就要断顿了，咱们都要节省着。我看着父亲吃饭的样子，听着他们说的话，觉得自己是哥哥，吃饭要让着弟弟妹妹，他们吃剩的也该吃一些。又有一天，母亲做了菜饭，二妹嫌碗里煮着白菜，味道发点苦，索性把碗一推不吃了。母亲就说吃吧，白菜能败火。父亲也说吃吧，你把碗里的北瓜捡了，那是甜的。妹妹就只捡了几块北瓜，把筷子一放。父母看着当然很不高兴。我怕父亲又把剩饭端过去，就赶忙把它抢过来，倒到自己的碗里，用筷子搅了搅喝了。这一下子可让父亲大为高兴，夸我懂事了。从此我当上了父亲吃剩饭的接班人。直到今天，我已经是城里人，但饭碗里从不剩一粒米。还教导儿子孙子吃饭盘光碗净。若说“光盘行动”，我家最早先实行的。孙子才四五岁，不听我这一套，但儿子、儿媳会主动替他吃完的。
父亲一辈子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而且相当情愿。对任何糟蹋粮食、蔬菜或穿戴的东西，他都是不允许的。父亲过日子那种细劲省劲和他的勤快都是出了名的。他穿的衣服经常有补丁，让换他还不肯，母亲或姐姐们就经常给他补衣服，补鞋袜。有一双鞋已经破得不能再穿了，给他做了新鞋便换下来扔了。不料父亲穿着新鞋干了一晌活回来，跺跺脚说，新鞋太夹脚，我还穿旧的。母亲说早给你扔到饭棚上了。他便搬了梯子上棚顶去拿了下来，自己换上了。还拍拍新鞋上的泥说，新鞋穿着太可惜了儿的，串亲戚再穿吧。于是把新鞋放到立柜下面珍存起来。母亲说，你爹就是这种穷脾气，能受了罪，享不了福！父亲便说，人家有的光着脚去锄地也一样。
最不能容忍的是，放坏了的吃头父亲也要吃。那年夏天，有一碗剩粥放酸了，母亲要倒给猪去。父亲接过来闻了闻，就一口一口喝起来。母亲说，喝出病来不管你。父亲仍然喝着，不嫌凉也不嫌酸，喝完把碗一放说，该不着死哩！但是我发现那天父亲去茅子好几回，一定是这碗饭造成的。几年后的一天，父亲见屋地脏了，就拿笤帚去扫，竟然在犄角格拉里扫出了一个圆圆的白药片。他拿起来吹了吹，毫不犹豫地扔到了嘴里。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还批评我们花钱买药乱扔。母亲一问是这么回事就笑起来，说这是你三闺女掉地上找不着的药，谁的药谁吃，吃错了会要命的！父亲愣了一下说，没事，我吃了半天了也没肚子疼。我们就七嘴八舌地说，爹，药可不能随便吃，节约也不能节约到乱替别人吃药的份上！父亲也知道这样有危险了，从此再没吃别人的药，却仍然吃过期的剩东西，谁也管不住他。他是种田人，最懂得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他没念过唐人这首古诗。村里人都说他是个细人，会过日子。他总是以此为自豪，为光荣。但他后来得了不治之症，大概与这种省吃俭用有些关系吧。按算卦的说，他只能活个小六十，就是五十八九，但他竟然活到了73岁，这又怎么解释呢? 父亲把许多应当吃的穿的用的都省给了别人，省给了老人和儿女。可能阎王爷说，让这个苦人再多活几年吧。
父亲，现在我们每次过年过或清明上坟，都为你准备了许多银钱，你在天堂里就多享用吧，但放坏了的东西就千万不要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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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学骏
文：书画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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