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每当我看见天上的彩虹》一诗中写到：“孩子是成人之父”。老子曾说过：“复归于婴儿”，这些悖论式的美丽言说和返璞归真的哲学智慧，让我这个有些恋童倾向的人对“大人”对面的“孩子”更是向往不已且虔敬有加。是的，不仅是童年经历恩惠和奠基了成人的精神世界，而且，在技术理性和功利主义捆绑人心的文明现场，婴儿接近于“道”的生存状态，既可以作为最高的人格理想来追求，又可以成为我们超越有限生命和悲剧时间的永恒幻象。
结婚以后，因为对世界和文学的理解正处于不断更新的重生阶段，我对华兹华斯和老子的观点有了更深的认同感。我越发希望妻子早日孕育一个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睛，白里透亮的肌肤，赤子之身，童贞之美，降临于我家的喜庆生活和闪烁于我家的祥瑞之光，想一想就诗意荡漾。
可能是菩萨知道我的生命里跳动着一颗热爱孩子的本心，所以就顺势加持我，大大方方地赏赐我双倍的惊喜。1999年10月14日（阴历九月初六），两个婴儿的啼哭像同时盖下来的两个大红印章，让一个诚惶诚恐的男人隆重地实现了白日梦似的父亲角色。源于根脉血缘的父爱，加上一个理想主义者净化心灵的内在冲动，这种合力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孩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固执地认为，有了孩子等于有了心灵的伙伴和导师，而不是用来教训与呵斥的对象。
两个女孩，异卵双生，长相不同，性格有别，一个大气如母，一个秀气如父。像我的那一个，我特别爱，爱极了。后来发现，像妈妈的那一个也慢慢有了好动、敏感、白净、细腻的特点，这与我的生命征象越来越吻合。而原来像我的那一个，天天吃奶睡觉，时时沉浸在享受美好人生的散淡里，虽然骨头架子越来越大，渐有妈妈的大唐风度和彪悍气场，但对我嗜书如命（抱着书或者枕着书方能入睡）的伟大传统继承得越来越彻底。
谢谢孩子们。无论是她们咬着奶嘴时溢出来的笑，还是她们因为肆无忌惮而夸张变形的哭，都能唤醒童年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我。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获得了一个人生可以归零、生命可以重来的珍贵机会。上帝把藏起了翅膀的小天使派送到每家每户，一是怕两个孤独的人因为拥有了爱情却更加孤独，二是想提醒两个身体长大成人的人，在生命隆隆向前的噪杂和慌乱中停一停，往回走两步，回到婴儿状态和童年时代，在最本真的需求和最简单的欲望中，卸掉一些不必要的负累和焦灼。
自从有了孩子那一天，我的智商立即和孩子的智商取得了平等的呼应。她们一岁的时候，我也一岁，她们在凉席上爬，我也爬，她们很喜欢我笨如狗熊的窘样；她们两岁的时候，我也赶紧调整到两岁，她们用清脆的童声数着现河边上的玉兰花瓣，我也傻乎乎地数来数去总是数不清，她们嫌我没有妈妈聪明，我就解释说，是风弄乱了这件事。大约四岁，在植物园，深秋，万物呈现出丰硕和安静之美，那天，因为小女儿不小心弄碎了胸前的塑料蝴蝶哇哇大哭，大女儿当场作诗劝说妹妹，我也冷不丁被狠狠地上了一堂教育课，一下子明白了幸福到底是咋回事：“妹妹，蝴蝶飞到你身上\你应该感到幸福\你哭\它就会飞走。”我喜欢动植物和儿童绘本之类的书，家里到处都是。
随着孩子们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开始有意引导她们多看这方面的书，经常指手画脚地说这说那。两个孩子却不以为然，她们更关心自己的心情以及作为最弱小的家庭成员所应受到的各种礼遇，比如，永远不能对她们发火。有一天，她们终于在几米的书上发现了重要的理论依据，趾高气扬地指着一段文字大声嚷嚷,“看看，好好看看，‘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我扫了一眼，愕然。后来，还在小女儿的逼迫下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像是接受老师的训诫。“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但你们从来也不是完美的父母。所以我们必须相互容忍，辛苦且坚强地活下去。
两个孩子教会我的东西太多，尤其是住在九中那个十一户的大杂院里的那段时间，环境逼仄，工作繁累，生活窘迫。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好心的人和灰色的人，那条胡同潮湿的地砖上，曾经重叠过我们一家四口的泪水，这一切，孩子们都以苦为乐，一一经历。包括命运施加给大人的艰难和迷茫，两个孩子也懵懵懂懂地默默承担，不知对错，不懂因果，不顾悲喜。作为父亲，最大的愧疚是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带来物质的优裕和俗世的荣华。生命成长过程中可能遭遇的酸甜苦辣，孩子们品尝得太早，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不是因为写不完，而是不愿去回忆，干脆就不写了。但有个情景总是挥之不去：我加班回家，提着一桶煤走进厨房，妻子左手抱着涕泪交流的小女儿，右手在炒菜，大女儿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
“世界以痛吻我，我当报之以歌。”每次想到泰戈尔的这句诗，我都会对2008年前的自己生出一丝佩服之情，继而转化为对自己的怜悯。为了冲刺必胜不败的高考，十年如一日地辅导学生画画，节假日总是残缺不全，每晚有辅导课，回家后竟然还有精力和心情趴在沙发上写诗。这种痴呼呼的干劲可能来自于一名教师的责任和良知，也得益于我知晓一个基本的事实：我的业余爱好可能是整个家庭命运最大的变数，为了孩子的未来，唯有文学的方式可能改变当时那种僵化而无望的现实。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大女儿很疼我，经常用胖墩墩的热身子先把我冰凉的被窝暖一会儿，再回到自己房间睡觉。类似于这样的幸福细节和难忘瞬间，一直激励着那个疲倦的我，安抚着那颗失败和进取之心。至今我仍然庆幸，在我写下的千余首诗里，有对孩子的感恩和对自然的敬畏，有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世的热爱，唯独没有叹息和怨恨。
托孩子们的福，在她们9岁的时候，诗歌女神迷迷糊糊递给我一盏温暖的小灯，让我晦暗不明的人生突然亮了一下。2009年，卖掉了怡河苑的房子，收拾好有用的家当，我，阳春同学，白雪同学，还有她们的妈妈，告别鹅塘村和平度，迁居上海，开始了陌生而崭新的平民生活。
工作。写诗。画画。吃大米，食竹笋，品茶饮酒。和孩子们一起，在阁楼外面的阳台上建设菜园，养鹌鹑、雉鸡、兔子、蜗牛、鹅、鸭、狗、蚕宝宝、仓鼠、乌龟、蚂蚁和麻雀。种北方的蔬菜，养南方的水红菱。忍受南方的潮湿和阴冷，思念北方的干燥和凛冽。品尝劳动之乐，体验四季轮转。读书，做作业，看彩虹从我家的葡萄架和凌霄花上慢慢升起，绚丽，悄然消逝。也许，这就是现在进行时的美梦了。
时间还在平淡无奇地滴答，滚滚红尘仍在上演各种戏剧。我依然要求自己，在孩子们面前保持谦逊，多向她们学习，彼此理解，互相启发，共同进步。现在，她们13岁，我也要求自己与她们保持一致的心理年龄和精神状态。
神啊，我多么希望，希望自己隔着前世的缘和今世的爱，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们绽放20岁的美丽，拥有30岁的成熟，收获40岁的端庄，抵达50岁的智慧，实现60岁的平淡，以70岁的波澜不惊，在安享耄耋之年的夕照里，圆满100岁的佛心慈祥，“复归于婴儿”。但是，文明的异化在加速，命运的锁链在挥舞，在这颗浩瀚而渺小的星球上，任何一个被存在、被裹挟、被胁迫、被生死的卑微个体，任何一份美好的念想和祝福，都只能是一种疼彻肺腑的安慰罢了。
作者介绍：徐俊国，70后，青岛平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2011—2012年度驻校诗人。曾获“茅台杯”全国十佳散文诗人奖、第八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三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二届中国诗剧场“诗歌奖”、第三届中国·散文诗大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西北军事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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