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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 : 致我那早已离开了北京的姐姐

厨房里面嘈杂而又混乱--那就是过年的气氛,当四斤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勇敢地穿行于这混乱之中时,我看见母亲,用大半生的时间投身于厨房事业的女人脸上竟然呈现出了淡淡的惊奇和理所当然的失落,那是一种掌门人找到了下一代掌门人的错综复杂的情绪。

四斤是我姐的名字,当然是我偷偷给取的外号,她是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四斤,她理所应当叫这个名字。

在我成长的过程之中,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姐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上来了个大男孩探头探脑的,再过了一会儿,他牵着个小女孩,走到我们班最调皮的男同学那里,把他的衣领拎起来,在外面一顿训斥,然后很拉风地走到我们班的讲台面前,大声地宣告:我是一中初中部的xxx,这个是我的妹妹,她现在你们学校的一年级读书,如果以后有谁还敢欺负她,先找她哥哥我……

从那个时候开始,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我就开始幻想自己能有个哥哥就好了。

姐姐的作用,基本体现在和我抢吃的上面。那个时候我俩都是一样地爱吃东西也是一对小胖墩,就像是一对双胞胎,用我妈妈的话说:“一样的懦弱,一样的没用。”

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四斤是高中毕业。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早早地为我们制定了未来的计划:我理所当然是考大学,至于四斤,成绩太差,体育又够不上专业运动员的级别。于是她就去报考了技校,她在读技校的那几年,父亲简直是折腾坏了:她不仅仅是成绩很差,只要涉及到实习手工操作的部分,她就像所有手指都粘在一起似的,一个零件也过不了关。

没有人知道四斤未来应该怎么办。爸妈愁得整天长吁短叹的,可是四斤自己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还长胖了几斤,有一天我甚至看见我妈特别忧愁地抹着眼泪:“这个娃娃,啥都不会,连菜都不会做,嫁人都嫁不脱!”

--是的,在四川,尤其在自贡,印象当中我们周围的那些妹子,似乎都是天生的巧手,父母的好帮手,至少目之所及,就像现在的90后人人都会用微信一样,她们人人都会做菜,个个的厨艺都顶呱呱--就好像那成了一项傍身的技能,一件耀眼的嫁妆,也是一种判断那个年代女孩品质的评分标准。

就在这个时候四斤看见了街上的一个招聘广告,还差一个月就毕业的时候,她跟着那个招聘广告去到了很遥远的一座城市打工。

四斤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去送行。因为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据说坐大巴车还要三天三夜,四斤手上抱着好多的袋子,都是是妈妈给她准备的各种美食,四五个饭盒,里面盛得满满的全是四斤喜欢的菜:冷吃兔肉、火边子牛肉、麻辣鱼鳅--就好像要用她的厨艺把四斤剩下的人生都承包了似的。四斤迅速地走上了大巴,她坐在靠车窗的位置,车站乱糟糟的都是送行的人,我也想冲着她挥个手道别,可是她稳稳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像个巡检员一样地在清点那些吃的,嘴巴嘟得像个小猪似地频率很快地在咀嚼着—我突然想起,忘记告诉四斤以后没有人跟你抢吃的了。

我然后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我和四斤的路仿佛完全南辕北辙,我们离得越来越远,渐渐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这期间四斤也会经常给我写信。她的信里面充满了各种欢快的生活细节。比如说做服务员的时候客人居然给了小费,一会儿又是客人点的吃的原封不动留在那里,于是她很开心抱回宿舍自己一个人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是我和四斤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会彻夜长谈。我有我的朋友她有她的朋友。而且我的世界是那么的铁板一块,好像和外面隔着一堵厚厚的水泥,更何况是四斤。我每天看的是《百年孤独》、《了不起的盖茨比》、《红与黑》,她喜欢的是《知音》、《音像世界》、《东方新地》……

我很难交到什么朋友,没有北京户口,大专学历不被承认,那应该是我人生当中最阴暗的几年………我经常都是夜深人静地下班回家,从公司走到公车站需要步行十来分钟,有的时候,巷子里的窗户里面会飘来炖排骨、羊肉汤的味道,就好像那种孤独的乡愁也跟随着一起从烟囱之中袅袅升起。

四斤这个时候居然决定去北大读书,就是那种自考类的,但是需要脱产三年。她是把工作辞了才通知家里的。

那几年突然的,也许是把所有不能实现的热望都交给了食物,我开始暴饮暴食,长到了138斤那么多,还依旧每天抱着北京的面食啃个不停。来到北京以后的四斤有时候会发愁地看着我,许多个周末都叫上我去她租住的地方吃饭,我才突然发现,四斤变成了一个神奇大厨。

多少次她穿着围裙行走在厨房里面,穿梭在盐、油、醋、辣椒、花椒、味精之间,就好像跋涉在一条看不见的河流,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那灵巧的锅铲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翻飞,洗锅的水声抑扬顿挫,刀勺的起落错落有致,她的眼神虔诚,心神合一,就像是为了不辜负大地赐予的食材,与厨神肝胆相照。她在那条香味的河流上面划着一条灵巧的小船,并把它划到了美味的最高处。

几乎迅速的,四斤就能从魔法的厨房里端出来蒜苗回锅肉、麻辣小龙虾、呛炒土豆丝、豆豉鲮鱼炒油麦菜、酸菜鱼,而就连蛋炒饭这样简单的东西,经过她小小的改良,也能透出一股子“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味道,很久以后,我都能回忆得出来,她从厨房里面行走出来,那道像是闪过她额头的那种白色的光芒。

之后她学会了化妆,身上穿的是新买的裙子,她是那么的时髦,简直和那些夜市街头被口哨追逐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了。更有甚者,有一次我们去搭乘中巴车,司机见我们是外地人想宰我们,她便气贯长虹地和对方吵了一个小时,吵到我们下车为止。

有的时候想起来,总觉得那个厨房,是用一道薄薄的门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在厨房外面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幻世界,里面的才是平凡而又真实的人生。

有年四斤也是找不到工作,大城市里面大专学历是没有任何竞争性的,我的一个朋友在一家特别大的IT公司工作,需要找前台,那家公司买下了整整一层楼,福利也好,可是人事在见完四斤之后,特别为难地告诉我的朋友:“她一头红发”她说“恐怕不太合适”

四斤却拒绝把头发染回黑色,宁自由、不可从--所以,四斤不是一个什么奋斗的励志故事。

她是不相信生命中的所谓奇迹的,她从来不买彩票,经过繁华的市中心大街时也不怕会有招牌砸到头上,她对明天的到来即不抱有特别的热望也不会有忐忑的畏惧,她只是怀着一种朴素的、潜意识的、本质的被安排好的情怀,随波逐流地活着。

我很难把四斤的厨艺归于哪个门派,她既擅长四川菜里面的泡椒牛蛙,又能煲得一手香港靓汤,她能够准确无误地认出花胶的好坏,也知道蜂蜜泡萝卜这种能治好咳嗽的密方。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那些年,在手指被车床上的零件磨得血肉模糊的时候,还有在做服务员的那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想过些什么,望着异乡天色发青的夜晚,她是不是像我一样晕眩过?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问出口过。

而四斤就是个那么朴素地活着的人啊,只是有一次,她不经意地提起过,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曾经被抢劫过三次,有一次为了不被人抢走她辛苦攒下来的钱搏斗到颈子上面全是勒痕,她还曾经被人暴打过,曾经被偷过无数次,曾经在租住的小屋吓得一晚上都无法安睡。

而这一切,是不是就像她学着做菜的过程,那原本是一个神秘的,因为有着幸福家庭包裹而无需去触及的世界,但是我们像每个外省青年一样,需要去经历最初对灶火的恐惧,去尝试脸上被油溅上斑点,还要学着把纤细的十指放在油腻的带着污泥的青菜上面,去一一辩认这个世界的新鲜与腐烂。

现在四斤,也就是我的姐姐早就离开了北京,在另外一座城市结婚生子,过着安稳的生活,我也开始渐渐熟悉这座偌大的城市,知道新鲜的海鲜在哪里加工最好,在哪里可以购买水灵的蔬菜,哪里有地道的东北大米,哪里的呛面馒头需要排队。

有的时候,我也会看到那些新鲜初入这座城市的面孔,他们怯生生地走向菜市场,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问价,或者在接电话的时候用家乡话抱怨着这座城市东西的难吃……我能够感觉到,我的脸上都有着过来人的会心微笑。

我还是会常常梦见那个冬天的夜晚,巷尾的窗口亮着灯,姐姐在煮着一锅东西,腾着沸着,蒸馏着属于我们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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