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真尚情话境界

●唐绍密

20世纪伊始的中国，内忧外患，政局动荡。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文人，面对乱世，心中的郁闷和痛苦无从解脱，便躲隐于文学艺术的世外桃源，整日沉溺于诗词曲赋的研考之中。姑苏城外，屋老灯孤，风清影寒。在那清冷的寂寞之中，一团轻盈隽永的荧光从发黄的诗册词卷上悄悄升起，不久就燃成照亮500年诗论词评的一盏明灯。

这位文人叫王国维，这盏明灯就是《人间词话》。明灯何以如此亮，是因为王国维找到了前人未得的打开光明的那把钥匙。“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境界”二字，是这盏明灯的光之源力之基灯之魂。王国维就是凭借“境界”发出的强光，探释了浩瀚而神秘的古典诗词大森林里的秘密。

在这盏明灯的照射下，有境界的词句如金子置于光亮之中更加璀璨，无境界的词句则如赝品置于阳光之下自暴伪劣。在这盏明灯下，能达到“意境两浑”者只有李白、李煜、冯延巳、辛弃疾几人，如珠宝店里昂贵闪亮的白金；欧阳修、秦少游、周邦彦、姜夔等人，或意胜境弱，或境胜意弱，如贵重明亮的黄金；其他的词人偶有境界之篇，如较贵重的玉石；更多的词人通篇无境界之语，则是廉价的赝品。

境界是词的根本。那么，什么是境界的根本呢？王国维没有明说，但通览《人间词话》，能强烈地感受到有两个字扑面而来:一是“真”字，一是“情”字。在王国维眼里，“真”是境界的生命，“情”是境界的灵魂。

崇“真”尚“情”是《人间词话》最鲜明的特点，也是王国维美学和文艺思想的鲜明特色。“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眼里的“真”，是自然的真实、心灵的纯真、性情的率真、情感的挚真；他眼里的“情”，是人间真情、心中爱情，是发自肺腑的心灵倾诉，是未经雕琢的真情表白。真与情相互辉映，真里蕴含着情，情里流动着真，真因情而愈切，情因真而愈浓。

正因如此，在历代词人中，王国维特别偏爱与推崇南唐后主李煜。在他眼里，李煜不仅是“真”的化身，还是“情”的代表。他认为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虽不谙世事，缺乏安邦定国之才，却未受社会风气的濡染，从而葆有心灵的纯真；他认为李煜的词是脱口而出，浑然天成，饱含生命中极致的情思、心灵最深处的哀伤和苦痛。尤其是国破家亡之后，李后主写的词是字字血声声泪，至纯至真，至凄至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用泪和血凝成的词句，即使今日读来，依然引起人们不尽的惆怅和喟叹。

清朝散文大家张潮有言:“天下至文，皆血泪所致。”王国维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也。”屈原赋《离骚》，司马迁作《史记》，李煜填《虞美人》，曹雪芹撰《红楼梦》，都是用泪滴成经典，用血谱写绝唱。在王国维眼里，这些“泪”和“血”才是“境界”的最高境界。

其实，王国维又何尝不是一位“以血书者”！他在《人间词话》书成20年后，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面对他忠诚的清政权即将破亡，自投昆明湖而死，为世人留下了不尽的遗憾和难解之谜。人们多认为他是背负着沉重的文化情结和为清政权“殉道”而死，而我认为，他的悲剧其实源于他内心浓重的“血书”情结。

王国维曾写下诗句:“夜深微雨洒帘栊，惆怅西园满地红。”那夜深时寂寂飘下的无言细雨不就是他的眼泪吗？那洒落于地的满园红叶不就是他的鲜血吗？他像雨中的落叶一样随风而去，给世人留下惆怅，而对于他自己，则是实现了他或许与生俱来就渴望的生的明亮与尊严、死的悲壮与唯美，实现了他心中宗教般仰视的“泪”和“血”书写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