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苇
幽幽雨夜里，独自撑着伞，在街上行走，有一种清寂孤远的感觉，仿佛这一刻俗世离你远去，唯有雨滴沙沙落下，将周遭的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晴日里的尘嚣，人群的喧杂，汽车飞扬的尾气，玻璃幕墙折射的晃眼白光，全都消失不见。雨伞下有一片安宁的世界。湿漉漉的街面上映着灯光，它是贴心的、幽深的、寂静的，犹如影 像的底片。
伞，总是与雨相连（何时演变成淑女的小阳伞不得而知）。因为有雨，伞才被赋予了一种悠长的情致。雨伞下，孤单的人，内心比平时更为寂寥。而双双出入的情人，则相拥得更紧了。雨伞，是一种含有情愫的物质。
上海是多雨的。无论春夏秋冬，淅淅沥沥的雨，常会下下停停。有时，像是进入雨季那样，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雨水绵长得出乎人们意料。灰色的云在阴沉的空中弥漫，雨水洒向大街，使得这座城市看上去就像进入了一部晦涩的电影。夜晚，在街灯的映衬下，撑着伞在雨中行走的人，被雨水放大了他幽暗的影子。这是一个催生情绪的时分。那些徜徉在街上的人们，裹着他们深长的记忆，此时于雨中点点滴滴地浮现。
在我的印象中，伦敦如同上海那般，湿漉漉的，总是阴雨绵绵，所以英国人见面，常以谈论天气为问候方式。男人们拿着雨伞出门，原先只是为了防备突然而至的雨水，绅士们被雨淋总有点不妙。久而久之，雨伞代替了绅士们手中的文明杖。这一英国式传统的产生，要拜那里多雨的天气所赐。之后，礼帽和防雨风衣，成为男人们一时的时髦衣着，一度风靡整个西方。
彼时，在伦敦，一个下雨的夜晚，莫里斯正要下楼。他想要外出走走，或去邻近的小酒馆喝上一杯，因为“人在孤独的时 候宁愿不要安逸”。他走下公寓的楼梯，随手在衣帽间里拿了一把雨伞，推开镶着雕花玻璃的门，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亨利，原本要躲开他很容易。他没带伞，借着路灯，能看见他的眼睛被雨水迷糊住了。雨水从亨利戴着的那顶硬邦邦的浅黑色帽檐上滚落下来，汇成一股涓涓细流。莫里斯心想，或者像 格雷厄姆·格林描述的：“我就是同他擦身而过，他也看不见我。但是我却开口说：‘亨利，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我看到他听到我的声音以后眼睛一亮，就像碰到 了老朋友似的。”
这是格雷厄姆·格林《恋情的终结》的篇首部分。两个男人因共同爱着一个名叫莎拉的女人而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恋。此刻，他们像沉船事故后的幸存者那样，因莎拉的死而走到一起。夜晚的雨水掩盖了两个男人因曾有过争斗而可能引起的尴尬，雨水就像牧师的祈祷，让两颗受伤的心融合。而莎拉则永存于他们的记忆中，成为那个不可触碰的暗礁。
这是因雨而相拥的故事，即便两颗心是受伤的。而更多时刻，我们看到在一些电影场景里，人们通常在告别时分，有雨落下，彼此分离的人，各自撑着伞，怅然地相背而行。
也是英国。在伦敦的火车站台上，一个相貌俊朗的中年男子穿着厚呢大衣，一手提着包，一手撑着黑色的雨伞，徘徊着。检票员在催促。大雨瓢泼。雨中的站台显得更为阴沉。站台上除了中年男子外，几乎空无一人。火车发出了驶离前的汽笛声。中年男子在火车启动的最后一刻，跳上火车。检票员在他身后关上了车门，吹响了笛声，摇动了旗子。中年男子没有去自己的座位，而是将车门的窗放下，伸出头去注视站台。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汽笛长鸣，吐出的蒸汽将空空荡荡的站台遮蔽。镜头转换。在站台的远处一隅，有一个秀丽女子，将自己裹在雨伞下，注视着烟雾弥漫中渐行渐远的火车。
这是电影中典型的分别场景。那些汽笛，烟雾，哐当哐当远去的火车，因雨而使人倍感惆怅，仿佛雨水自身带有一种天然隐喻似的，令它与忧伤紧密相连，成为愁绪的特定符号。而雨伞，也连带地成为孤寂、暗自神伤的象征。
在人们的记忆里，爱常常与遗憾相连，而在雨中，回望那些恋情，就有一种幽深的情结，暗漾在水滴里，宛如萧瑟的风雨中渗入的诸多叹惜。于是，一个在雨中支着伞的孤独身影，就犹如一首诗的音韵，定格在了我的思绪中。
（摘自《此生是我吗》/刘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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