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牛，你与我说句话
苇沟爬在我心上，远远西下的夕阳也爬在我的心上，还有那头鼻犋牛，总是耸立在我的记忆的原野向我胆怯而好奇地张望。
从西烟买这头不到两岁的小母牛的时候，它已经怀孕了。当地的农民总是把他们想要出卖的有了生育能力、但还不到生育年龄的小母牛让它提前受孕，受孕的母牛显得精神、膘情打眼，卖得好价钱。它是我的牛群里唯一
一头戴着鼻犋的牛，因为它机警、灵便，无法抓住去掉它的鼻犋，所以只好让它戴着，也只好叫它鼻犋牛了。
牛跟人一样都必须有名字；牛跟人一样，人的名字与牛的名字都是人来命名的；牛也跟人一样，需要用名字来作一种交流。
它生下儿子后，我们都不知道，只是以为它丢了，整整找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它从苇沟回来了，朦胧中发现它的腿中间有个小东西在晃动，仔细看，才发现它把它的儿子带回来了。但是，第三天它又失踪了，费了好大劲我在苇沟找到了它，没有想到它又把它的儿子隐藏到了苇沟……那个它儿子出生的地方。
夕阳西下，它在离它儿子藏身的草丛不远的地方吃草，边吃边不时地张望我。它吃草的速度很快，又十分警觉，吃着草不知不觉走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再度回到离它儿子藏身很近的地方看望儿子。于是我从它那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判断出它的儿子隐藏的草丛。
果然，我在一丛柔软低矮的草丛中发现了它的儿子。天哪，这个出生刚刚三天的小牛犊，竟然是如此了不起的隐蔽专家。那草丛松软、颜色几乎跟它的毛色一般，而且不是很高，这种不很高的草丛能确保牛犊晒到充足的阳光。这是牛的野生本能吗？
夕阳哪！混沉沉的夕阳淡淡地照耀着苇沟、鼻犋牛，以及草丛里的牛犊，还有我。
苇沟，坚强的绿草就要爬满那沟沟坎坎了。夏季，丰满的夏季就要来到了，苇沟将要开始一个鲜花盛开的美丽季节了。
鼻犋牛，兀立在草地上的鼻犋牛呀，为着初生的儿子，进行神圣的守护。
而我，我为谁守护？为大地吗？为夕阳吗？为鼻犋牛吗？这能算作是守护吗？！没有心灵的关爱，没有相互的理解与支持，没有交流，我是孤单的我，是一个从破碎的冬天拖回来的心，一个从春季的寒风中复活的空空皮囊吗？
夕阳下的远山灰沉沉的，远山中的村庄就象是梦中的点缀。我突然问自己：我是一个生命吗？
这是一个绝望的呼唤，但这肯定是个真实的呼唤。
我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存在。
啊！一个生命的存在哪，在这夕阳下，我与鼻犋牛，与绿色的野草究竟是不是一个样子？这世界上是否有真正的高贵、贫贱、尊卑？有吗？在哪里？他们、它们
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承认，此时此刻的我是绝望的，但是，我也突然发现，在这荒芜绝望的环境里，一个人的生命与万物的平等，与万物的自在，与万物的自由，与万物的一致，是这么地清清白白，明明了了。
突然我觉得，我与夕阳，与苇沟，与鼻犋牛定格在了同一个地平线上，定格在了一个永恒的画面。
第二年，春天就要结束，丰满肥腴、滋润水亮的夏天就要来临，刺槐花开放的时候，鼻犋牛由于生育年龄太小，产后的整个漫长的冬天里得不到营养补充，体力衰竭而死了。它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因此，它死后，它兀立在苇沟的夕阳下的矫健的身姿总是兀立在我的记忆的地平线上，不知是它在为我的生命守望，还是我为它的灵魂守望。它有灵魂吗？
我无法说清，这人与动物之间，这人与他周围的万物是谁为谁守望？这永远的守望，似乎总是在不断地在提示我什么，总是在某个一不留心的时候，闪击我的思维的星空。
我无法说清。我是在怀念这头牛儿，还是在向这头牛儿怀愧道歉？我是在责怪这个世界，还是眷恋这个世界、在向这个世界怀愧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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